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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1页)

时逢夏季,我和奥芙格伦走在大街上。天气炎热、潮湿。过去这种天里人们穿背心裙和凉鞋。我们各自的篮子里提着草莓——正是草莓上市的季节,我们天天吃,一直吃到发腻——和一些盒装鱼。鱼是在“面包鱼”店里买的。店铺的木招牌上画着一条长着眼睫毛、笑容可掬的鱼。可是这家店并不卖面包。大多数人家自己烘烤面包,倘若一时需要,可以去“日日有面包店”买那些发干、皱瘪的面包卷和炸面圈。“面包鱼”店很少开门。没有东西卖开门有什么意义?海洋渔业早在几年前便已不复存在;如今难得吃到的一些鱼是从养鱼场里捕捞的,吃起来尽是土腥味。据报道,整个沿海地区尚处在“休鱼”时期。鳎鱼、黑线鳕、箭鱼、扇贝、金枪鱼,还有塞进作料烘制的龙虾以及粉红肥美的烤大马哈鱼块,这一切我全都记忆犹新。难道它们也会像鲸鱼一样灭绝吗?这个传言是在店门外排队等店铺开门时一个传一个传到我耳朵里的,说话者声音压得低而又低,嘴唇几乎不见嚅动。排队者全是被张贴在橱窗里鲜美多汁的白色纯鱼肉的图片吸引来的。店里有什么卖他们就摆放什么图片,没得卖时便拿走。给聋哑人使用的哑语。

今天我和奥芙格伦步履缓慢;穿着长裙实在太热,胳膊底下已经湿透,全身乏力。还好在这种大热天可以不戴手套。在这段街的某处从前有家冰淇淋店。名字叫什么我记不得了。转瞬之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高楼可以夷为平地,或改头换面,移作他用,要想在心里完全记住它们的原貌是很难的。在那家冰淇淋店,你可以要两勺一份的,假如需要,他们还会在冰淇淋上撒一层巧克力糖屑。他们给这种吃法起了个男性的名字。乔尼,还是杰克?我记不清了。

女儿很小的时候,我们常带她到那儿去。我会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看柜台玻璃橱窗里陈列的一桶桶色彩柔和、精美的各色巧克力:浅橘,淡绿,粉红,我会把一个个品种念给她听,让她挑选。但名称对她没用,她只挑选颜色。她的裙子和背带裤也是那些颜色。冰淇淋粉画。

这种冰淇淋的名称是:什锦小彩条。

如今我和奥芙格伦已相互习惯对方,相处日渐融洽。好似一对连体双胞胎。见面打招呼时,我们不再拘泥形式,说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话,而只是相视一笑,便一前一后上路,沿着每天一次的路径悠然前行。不时地我们会变换一下路线,只要没有越出哨卡,这一点无可非议。迷宫里的老鼠只要呆在迷宫里,是可以由它四处乱跑的。

我们已经采购完,经过教堂,此刻又站在围墙前。今天围墙上什么也没挂。夏天不像冬天,尸体挂太久会招苍蝇并腐烂发臭。过去这块地方但凡有不好的气味,总是用松香型和花香型的空气清新剂喷洒。至今人们仍保留着这种爱好,特别是大主教们,他们总是再三训诫人们保持所有事物的纯净。

“购物单上的东西都买好了吗?”奥芙格伦朝我问,真是明知故问,她明明知道我买好了。我们的购物单从来就不长。最近一段日子,她活跃了点,神情不再那么忧郁。常常是她先向我开口。

“买好了。”我应道。

“那我们随便走走吧。”她建议道。她指的是往下走,朝河边那个方向。我们有些时间没走那条路了。

“好吧。”我回答。我嘴巴应着,一时却没有动,而是站在原地,再一次向围墙投去目光。那上面有红砖,有探照灯,有铁丝网,还有钩子。不知怎的,此刻空无一人的围墙比以往更显得阴森骇人,充满凶兆。有人挂在上面时,你起码知道那便是最坏的结果。可那里空着,便意味着存在各种潜在的可能,如同风雨欲来之前。只要我能看到尸体,实实在在的人体,我就可以从身高和体形上判断卢克不在其中,便可以由此相信他尚在人世。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他会出现在这堵围墙上。他们尽可以在上百个别的地方处死他。可我就是甩不掉这个念头,总觉得此刻他就在那里,就在那些光秃秃的红砖墙后面。

我极力想象他会在哪座楼里。我记得围墙里面一栋栋大楼的位置。过去我们可以在里面自由漫步,那时它是一所大学。现在我们隔上一段时间还会走进墙内,参加挽救女人仪式。大部分楼房也是红砖砌成;其中一些为十九世纪罗马风格的拱门结构。我们被禁止进入那些大楼;可谁又愿意进去?那些大楼是眼目们的领地。

也许他在图书馆里。在地下室的某个地方。在书架中间。

图书馆像一座庙宇。沿着长长的白色石阶走上去,是一扇扇门。进了门之后,往上又是白色的阶梯。阶梯两旁墙上画着天使。另外还画有拼杀中的男人,以及准备拼杀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整洁高贵,一点不像真正在战场上那种蓬头垢面、满脸血污、浑身散发臭气的模样。继续往上走,厅内过道的两边是一组壁画,一边题为“胜利女神”,另一边题为“死神”。这组壁画是用来纪念某次大战的。死神旁边的男人还活着。他们正准备升入天堂。死神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带着翅膀,一只乳房几乎裸露在外;或者她是胜利女神?我记不得了。

这种东西他们是不会毁掉的。

我们转身背对围墙,朝左边走去。那里是几家空空如也的店面,玻璃橱窗上胡乱画着肥皂。我极力回想它们过去都卖些什么。化妆品?还是珠宝?大多数卖男性用品的商店如今还开着;关门的只是那些经销所谓时髦小玩意儿的店面。

拐角处是一家名叫“安魂经卷”的专门出售祷文的小店。这是一家特许商店,遍及所有城市郊区,起码人们是这么说的。一定财源滚滚。

“安魂经卷”祷文专卖店的橱窗用的是防碎玻璃。里面是一排排的打印机;这些打印机被称为“圣洁滚轮”,但仅限在我们中间,毕竟这是一个有失恭敬的戏称。打印机打印的是祷文,一卷卷的,滚滚而出,绵绵无尽。它们是通过电脑电话订购的,我曾偶然听到大主教夫人这么做。从“安魂经卷”祷文专卖店定购祷文被视为对这个政权忠实、虔诚的表现。因此难怪大主教的夫人们要常常这么做了。它有助于她们的丈夫在事业上飞黄腾达。

祷文内容有五种:有祈祷健康的,有祈祷财富的,有哀悼亡灵的,有庆祝新生的,还有悔罪的。人们只要选好自己要的内容,打进相关数码,再打进自己的户头账号以便入账,最后打进所需的祷文重复次数。

打印机一边打印祷文,一边会读出声来。只要愿意,尽可以走进店里听。那平板单调的金属般的嗓音一遍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同样的内容。等祷文印出来也说完之后,纸张会从另一个槽里卷进去,再生成未用过的新纸。店里没有工作人员,机器全是自动的。从外面也听不到说话声,只能听到连续不断、声调低沉的嗡嗡声,就像里面有一大堆人虔诚地跪着祈祷。每台打印机边上都印有一只金色的眼睛,两翼是一对小小的金色翅膀。

我极力回想这个地方在变成“安魂经卷”特许店前是家什么店,卖什么的。我想是卖女用内衣的。粉红银白的盒子,五颜六色的连裤袜,带花边的胸罩,或者还有丝巾?全都是不复再有的东西。

我和奥芙格伦站在店门外,透过防碎玻璃,望着一卷卷祷文从打印机里连绵不断地打印出来,然后进了回收槽,再生成无字的白纸。接着我移开目光。此刻我注视的不再是打印机,而是映在玻璃橱窗上的奥芙格伦,她正紧盯着我。

从橱窗里我们得以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能够不慌不忙地正视奥芙格伦的眼睛,而不是斜斜地瞥上一眼。她的脸呈鹅蛋形,白里透红,丰满却不臃肿,两只眼睛圆溜溜的。

奥芙格伦迎着我在橱窗里凝视的目光,眼神坚定沉着。一时间我无法掉开目光。这种对视中含有一种不无惊谔的成分,就像初次见到别人的裸体。我和她之间的空气骤然变得危机四伏,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就连这样四目相接也充满危险。虽然附近并不见其他人。

终于奥芙格伦开口了。“你认为上帝会倾听这些机器祈祷吗?”她声音很低:这是在感化中心养成的习惯。

要是在过去,这句话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充其量只是一句类似学术思考的话罢了。可此时此刻这句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我可以尖声大叫。可以拔腿跑开。可以一言不发地背转过身,向她表示我绝不容忍有人在我跟前这样一派胡言。反叛、煽动、亵渎、异端,所有这些词汇聚集到一起。

我坚定了一下自己。“不会。”我回答。

她不无宽慰地嘘了口长气。我们终于跨过那道看不见的界线走到了一起。“我也不这么认为。”她说。

“不过我想这也是一种信仰,”我说,“就像西藏的转经筒。”

“那是什么东西?”她问。

“我只是读到过,”我说,“它们靠风力来旋转。这些东西现在都没有了。”

“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她说。一直到这会儿我们才把目光从对方脸上转移开。

“这里安全吗?”我低声问。

“我想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她说,“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祷告者,仅此而已。”

“可那些玩意儿呢?”

“玩意儿?”她反问道,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在外面总是最安全的,不用担心传声器监视。至于在这里就更不可能安这种东西了。在他们头脑里,谁也不敢在这里胆大妄为。不过我们也逗留得太久了。没必要太晚回去。”于是我们一起往回走。“走路时低下头,”她说,“稍微侧向我这边。那样我能听得清楚些。一有人来就不要说话。”

我们像往常一样低头往前走。我心里太激动,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还是竭力保持步子镇定。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倍加小心,惟恐引起旁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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