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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1页)

就这样,本恩在死后所得到的关照以及别人为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反倒比他生前的时候得到的更多。他的葬礼所表现的是巨大的讽刺,也是一次虚荣的最终写照:他们企图向一具死尸补偿生前所欠的债——爱和慈悲。他的丧礼极为豪华。彭特兰家的亲戚们全都送来了花圈,出殡的时候各宗族的人都赶来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做作、悲痛的神态,同时还不忘自己繁忙的公务。威尔·彭特兰和其他人一起畅谈政治、战事、生意,一边仔细地修剪着手指甲。他噘着嘴、好奇地点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偶尔也会挤眉弄眼地用双关语说一个笑话。他自得其乐的笑声里也同时呼应着亨利·彭特兰哈哈的狂笑声。佩特舅母比尤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苍老、更加和气一些,她走动的时候,灰色的绸衣裙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脸上带着一种从容、难过的表情。吉姆舅舅也赶来了,他带来了夫人和四位千金。尤金一时想不起他夫人的名字了,他常常把舅舅四位聪明、欢快女儿的名字混淆。她们都念过大学,并且个个成绩都很好。他的儿子曾经在长老会大学里读过书,但是他在担任校刊编辑的时候曾经鼓吹恋爱自由和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被校方开除了。现在,他经常拉小提琴,对音乐酷爱有加。有时候他也帮助父亲做一点生意。他娇气柔弱、举止斯文,但却具有彭特兰家族的风格。此外还有塔德斯·彭特兰,他是威尔的记账员,是彭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生活最贫困的人了。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过了50,脸色通红,长着棕色的胡须,态度平和、举止斯文。他的言语里经常带着双关语。他的性情很温和,常喜欢引用卡尔·马克思和尤金·德布斯的言论来为自己作辩护。他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曾经在一次国会选举中得过八张选票。和他一起来的有他的长舌妇夫人(海伦把她称作“吱婆”),还有两个女儿,姐妹俩长得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们一个年方20,另一个24。

彭特兰家的人就是那副模样,个个神气十足——是个奇特、富有的家族。他们既狂热地追求成功,又不太切合实际,他们既嗜钱如命,又狂热地幻想一切。其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矛盾:他们身为商人却不愿意遵循做生意的陈规,然而却腰缠万贯;他们狂热地反对资本主义,却花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公然抨击的主义服务;他们是败家子,却具有运动员的充沛精力,动物一般的魅力——仅此而已;他们是音乐家、大学的叛逆者,他们聪明、狂热,长于数字;他们对自己一毛不拔,对子女却挥金如土。

他们全来了,每个人都具有彭特兰家的典型标志——大鼻子、厚嘴唇、扁而深陷的脸颊、故意噘着嘴、单调的拖腔、平淡自负的笑声。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每个人都精力充沛,他们具有混合血统,身体强壮,他们精明、糊涂、幽默,他们有时候也会迷信,他们注重礼仪,他们为人慷慨,他们是狂热的理想分子,他们坚定地崇拜物质。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有时候土里土气,却具有诗人的气质——这个奇特的家族,只有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聚集在一处,但是他们的天性却一脉相承。他们有时候忧郁,有时候疯狂,有时候欢乐;他们与这一切不相分离却永远远离这些。比生命更长久,比死亡更强大。

当尤金注视这些亲戚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命运的可怕: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点无法逃避。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脆弱、他们的肉欲、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堕落,都深深地根植在自己的骨髓中。

但是本恩的面容清瘦而灰白(他心想),这一点与他们不同。他们的标志在他的身上难以找到。

甘特身在人群中,又老又病,拄着拐杖走来走去,他是外星人、陌生人。他失落且悲伤,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像以前那样雄辩,高谈自己的不幸和儿子的离去。

妇女们不停地哭泣着,弄得满屋子一片愁云。伊丽莎的眼泪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海伦也哭哭停停,悲痛欲绝。其他的妇女一个个哭得特别起劲,她们一边安慰伊丽莎和海伦,一边彼此抱头痛哭。穿戴整洁的男人们则愁容满面地站在一旁,心里正盘算这个丧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本恩的躯体就躺在客厅的中央,安睡在那具昂贵的棺材里,满屋子都是吊唁的鲜花,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大一会儿,苏格兰裔的牧师来到了:他道貌岸然,像一卷结实干净的羊毛布料,掩住了痛苦流涕的悲伤情绪。他开始为死者举行丧礼,他用刺耳的鼻音做祈祷,这声音听起好像来自非常远的地方,单调、冷静、充满了感情。

接着,在“马面”韩斯的指挥下,来自报社和小城的几位青年负责扶柩,他们和死者都是很熟的老朋友了。他们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棺木的把柄,慢慢地朝前行进着。送殡的亲友们紧随其后,分乘几辆封闭的四轮马车。车内散发出一股丧事的霉味和旧皮革的气味。

尤金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以前可怖的幻想:尸体和冰冷的猪肉、死人和汉堡牛排的味道——基督教葬礼的古板与虚饰、令人厌恶的壮观场面、涂着防腐油的尸体,他觉得有些恶心。在马车里,他坐在伊丽莎的身边,尽量思考着今天的晚饭。

在马儿迅疾的蹄声中,送葬的队伍轻快地朝前迈进。悲恸的妇人们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透过车身上的小孔张望着外面的小城。他们躲在黑纱背后哭泣着,但同时还在留意外面是不是有人注视她们的悲伤。在呼天抢地的悲痛面具下,送葬者的眼睛里闪烁出可怕、不当的渴望,以及难以形容的欲望。

这时候正是10月的天气——冷雨霏霏,灰暗且潮湿。为了预防疫病到处蔓延,葬礼的进程很短。送殡的队伍进入了墓地。这里风景宜人,高高地位于山包上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城的全貌。灵车被抬上来的时候,原先掘墓坑的两个工人便悄然离开了。送殡的妇女们见到地上新掘出的墓穴后,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棺木缓缓地放下来,搁在墓穴中的几条带子上面。

尤金又听见长老会牧师浓重的鼻音。他的脑海里开始搜寻着往日的琐事。“马面”韩斯庄重地弯腰行礼,浆硬的衬衫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朝墓穴里扔了一抔土。“土归于土——”他喊着,转过身来,幸亏吉尔勃·甘特在旁边及时把他扶住,要不然他肯定就栽进墓坑里了。他在葬礼之前喝过酒。“我就是复活,而生命——”海伦不停地哭泣着,声音悲戚而痛苦。“信赖我的人——”当棺材沿着吊带滑进墓坑底的时候,女人们的呜咽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号声。

下葬完毕以后,送葬的亲友们重新登上来时的马车,迅捷地离开了墓地,他们都恨不得马上溜之大吉。冗长、原始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在他们的归途中,尤金坐在马车里,透过狭小的后车窗玻璃窥视着后面,看见那两个掘墓工又重新工作了。他一直看着,直到第一铲土扔进墓坑。他望着窗外成排的新坟,以及长长的枯草,注意到那些悼念亡灵的花圈很快就枯萎了。然后,他仰起脸望了望潮湿、灰蒙蒙的天空。他希望晚上不要下雨。

丧事办完了。送葬的马车一辆接一辆从队伍中分离而去。男人们纷纷在城里的报社、药房、烟店下了车。女人们则分头回家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夜幕降临,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苍凉的劲风把街面吹得干干净净。海伦回到她跟休·巴顿的住处。她躺在壁炉前,手里拿着一瓶防腐药水,眼睛呆呆地望着炉中的火苗,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本恩的死,一会儿伤心地哭泣,一会儿又平静下来。

“我不想则已,一想就会恨她。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听见她是怎样说的吗,你听见了吗?她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说什么他在世时多么多么爱她。但是她可别想愚弄我,我很清楚!他见都不想见她。这可是你亲眼所见的,对不对?他不停叫喊的人就是我。我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你是这个家里的替罪羊,”休·巴顿愁眉不展地说,“我真受不了了,怪不得你的身体经不住,被搞垮了。要是他们再不让你清静清静,我就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

说完之后,他又埋头研究他的表格和小册子去了,而且还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抽着雪茄,手里拿着一截铅笔头,在一个旧信封上胡乱地涂画着什么。

她把她丈夫训练得很好,尤金心想。

窗外风声凄凄,她听后又开始落起泪来。

“可怜的本恩,”她说,“一想到他今晚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那里,我的心里实在非常难受。”

她沉默了一阵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

“从此以后,我要摆脱这一切,”她说,“他们可以自己想办法的。休和我有权过自己的日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的。”尤金答道。“我不过是戏剧中的配角。”他想。

“爸爸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她继续说,“我像奴隶似的侍候他长达六年,我都快被累死了,但是他却活得好好的。大家都希望爸爸先死,可是本恩却先走了。谁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从此以后,我要摆脱这一切。”

她说话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恼怒。大家都觉得这是死神对他们的捉弄,他们在窗边等待它的降临,但是它却从地下室里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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