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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心(第1页)

从兹德拉夫克夫回来的路上,我在寇拉克停了停,赶在加油站便利店收银员关门之前冲到柜台给孩子们买了糖果。我没剩多少当地纸币了,和她磨蹭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她总算同意收我们国家的钱,明早再去兑换现钞,但我为此要多付一倍钱,算是对她个人的补助。她帮我把两箱本地产巧克力搬上车,然后开着她那辆仓式后车门老爷车拐上土路一溜烟儿地走了。

加油站里弃用的油泵边有一部投币电话,我用最后四个硬币给外婆打了电话。那只蓝色塑料袋就在我的双肩包里,仍是对折着。先前,停尸房里带来的冷气让我震惊,离开兹德拉夫克夫之后我就没再碰过它。

外婆为了葬礼的事忙了一整天,她问我是否准备赶回家时,我对她说起兹德拉夫克夫,说我去了老兵村里的小诊所,还说那里的人如何热情接待、如何体贴宽慰我。她一言不发地听我说,我这才意识到她不能理解这一程的状况,就像我当时无法立刻接受外公的死讯,听入耳的不过是有杂音的电话线路里一番支离破碎的言词。开车的话,很快就能到达兹德拉夫克夫,这个事实多少让她安慰了些,似乎应验了他是来看我的那套说辞。她可以容忍一次误解,但无法接受弥天大谎。驾车离开半岛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死人,想到外公可能听说有男孩触雷。在那个村里,死者早逝,留下孤独无依的老兵苟延残喘。这些,我压根儿没跟她提起。

“他们是不是很失望?”她说,“他们还以为没人会过去取遗物吧?”她设想了一幕卑劣的场景:我到医院追讨,却发现外公的遗物被各种员工瓜分一空,他的帽子在守门人助手的头上,他的表扣在某个前台接待员的手腕上。

“他们那儿挺忙的,”我说,“他们道歉了,说是搞混了。”我没心思把那地方的真相告诉她,也没说我们实在很幸运,因为他们竟然找到了我们,外公也没有被随便埋在诊所面朝大海的后山坡。“你想知道袋子里都有什么吗?”

外婆沉默了很久。电话里有咔嗒咔嗒的噪声。终于,她说:“你打开了?”

“还没有。”

“别打开,”她对我说,“你敢!你怎么会有那种念头?”她又讲起四十天的规矩、打断灵魂的归途是何等不明智。那只袋子就意味着福气,不可触碰的福,她问我怎么会想要打开它?到最后,她几乎在冲我喊叫:“我还有多少余地为他祈福,纳塔利娅?我根本不知道他病了又怎么去应对?可你明明知道却不说?”

电话蜂鸣两声后断线了。传呼机几乎立刻响起来,我开车回布莱加维纳的一路上都响个不停,但我没钱回电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我的外婆,她总算是放弃了。我把四扇车窗都摇下来,让穿堂风保持我的清醒。

等我回到修道院时,大门都关了。在路上就能看到西斜的日头映照在天窗上,但花园里空无一人。木板道两边的商店都黑黢黢的,都关了门窗,插着明信片的立柜、潜泳装备都塞在铁闸门后面。几百码开外就是运河弯道,布莱加维纳镇上的居民和游客挤在一起抽烟、靠在车边、慢悠悠地走在桉树林和葡萄园栏之间,个个都有晒黑的肤色,气氛欢快而热烈。我把车停靠在路边,背上背包,走上上坡路,蓝袋子还在包里放着。海面上泛着一股凝滞的热气,并好像蔓延到了陆地,将万物都静止了,包括葡萄园。我从大门口就能看到那些掘地人,和早上相比,他们在葡萄园里的身影更鲜明了。一看那双招风耳就知道迪雷在,像个稻草人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早上那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也在,喝着一罐可乐,脖子被晒得黑红。那几个小男孩靠着葡萄树间一辆堆满土的独轮手推车坐在地上。看不到那个少妇,也不见小女孩。

安通神父在葡萄园门口望到了我,一言不发地来给我开门。我向他道歉,借口交通不畅、还要买糖果,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撒谎。披着长袍的他出了很多汗,眼镜片模模糊糊的,头发打着卷黏在流汗的颈项间。

站在山坡上,我看到夕阳不疾不徐地下沉,在海面上投下蜿蜒的光影,离岛的渡轮在归航中,巴尔巴·伊万家的后院沉在阴影里。人们挨着葡萄园栏杆排开,一路延伸到屋后的野草丛。纳达站在楼下的露台上,和六七个女人一起抽着烟,穿着黑裙的寡妇们像驼背的鸟群,还有几个中年主妇刚从沙滩上回来,还披着鱼跃图案的大毛巾。纳达在橄榄树下的长桌上摆出食物,每隔几分钟就给聚在栏杆边的乡亲们端去一盘。

佐拉站在掘地人后面,靠着一只点起火的油桶,正皱着眉头低头看黏在鞋底的什么东西。她抬头的时候发现了我,便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以前是专为铁手套和大学档案管理员预备的。她备好了消毒剂和几升水,对即将发生的事多少有些了解,打算先发制人,将可能出现的医务状况扼杀在摇篮中,换取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她不需要我的帮助。

葡萄园里,迪雷俯身在看什么东西,拿着一块湿布慢慢地从这头擦到那头,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要太用力。那像是只手提箱,或是老式的旅行箱,皮革已开裂,提手磨成了灰色。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迪雷才十分确信找得到尸体,才能忽略野狗或洪水的干扰。他早已为表亲做好了保全措施,把他塞进了一只箱子,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被埋在浅浅草就的土坟里。迪雷在慢慢地擦拭箱子的立面,非常小心,箱子重见天日,从他的表情即可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也终于卸下了。十二年了,因为他没能搬回遗体,不慎将至亲抛在异乡,他的忠诚遭到质疑,他一直要为自己辩护,但无论他说什么理由,他们肯定会猜忌─他是不是无情抛弃了垂死的表亲?他是不是杀了他并随意抛尸?还有那种怪病,当他的妻儿一个接一个病倒后,他怎么会直接联想到了这具死尸?当他四处求医不得,乃至寻到村里那个干瘪的老巫婆时,他肯定自咎难当,主动暗示这条线索,直到老太太终于领悟要讲一些他想听到的话,明确指出他鲁莽而不负责任地处置了尸体,正式宣判他罪责难逃。

晚上的仪式从祷告开始。他们在一张荧光绿的便笺纸上潦草抄写的祷文肯定不太好认;迪雷大声念读,一字一句读得相当慢,不仅是圣父圣子的名字,甚至有些祷词都让他看不懂,他只得去问另外几个掘地人。他们徒劳地破解手写纲领时,我在幻想差遣他们过来的老太婆,住在迪雷他们村里最偏僻的地方,孤身一人在又冷又小的屋子里,像只蟾蜍,眼生白翳,四肢柔软,把每一分气力都用在这份祷文上,虽然熟稔在心,她却从没把它写下来。她本想用文字激发掘地人恸哭落泪,但他们如此犹疑,反而显得那种努力不够全心全意。那老妇佝偻着,围着披肩,一心想让这个仪式充满神圣感,她刻意择选那些长音词汇,制造余音缭绕的空灵音效,本该随着朗朗诵读声飘荡到葡萄园栏杆边围观者的耳里。可惜,掘地人磕磕巴巴的高声喊叫只能让那些人齐声起哄:“洗净骸骨,带回尸身,把心留下。”一开始只是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喊,可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围观者们都喊起来了。

壮汉毫无畏惧地从火边转过身,对那些人喊了一嗓子:“操你妈的!”

“别操来操去的。”迪雷对他说,转眼就找不到刚才读到哪一句了,“那不关我们的事。”又转身对安通神父说:“我要从头重念吗?”

“我真的不知道。”神父回答。

安通神父带了线香,在迪雷诵读的时候,他只能在旅行箱上方无助地来回摆动香炉,身边的掘地人们咳嗽的咳嗽,画十字的画十字。

白昼的暑气,连同清晨在葡萄园的经历一起让我眩晕。我感到自己好像等待这具尸体出土已有多年,尽管我当天清晨才第一次听说此事。兹德拉夫克夫一行已然改变了一切,不知如何解释,我不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的背包搁在膝头,外公的遗物在对折的塑料袋里。我想知道,没有了他,它们看起来还是原样吗?他的表,他的钱包,他的帽子,因为他的缺席,你可能在跳蚤市场或任何人家的阁楼里发现它们。

打开旅行箱时要进行施洗仪式,用的是掘地人的草药瓶里藏着的圣水。由安通神父洒圣水,再由迪雷拉开拉链─不出意料,在地下埋了十几年后,拉链已经错位,卡住了。最后,他们一致同意用刀割开,有人跑去拿刀,纳达在露台上递给他一把餐刀。该从哪里下刀呢,掘地人好好思量了一番。迪雷举刀时,别人都屏住呼吸,然后,刀切进了皮革。仅仅一条裂缝,腐臭味几乎立刻扑面而来。尸体在呻吟。那种声音,好像压弦,在火堆和栏杆间紧张地延伸。我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上帝。无数手臂开始动作,沿着栏杆上下山坡的人们都开始画十字。

佐拉一直站在近旁观看,此刻,她的整个身体就像钢琴弦一样紧绷着。后来我才知道,在仪式开始前,她曾问过迪雷,他真的指望在箱子里找到一颗心脏吗,他的回答是:“你以为我是谁,白痴吗?”佐拉没有回答,这简直太稀罕了。现在,旅行箱里传出的呻吟声瞬间就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陷入突发性的集体祈祷,她就再也忍不住了。“那只是压力减轻发出的声音。”她说得很响亮,也没有针对哪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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