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勇进了谭平山的办公室,两人相视会心一笑。似乎很多的客套和寒暄都在这会心的一笑里了。
“时间还早,先出去走走吧!”谭平山提议道。
闫勇心领神会,率先走出了办公室。
“景观大道?”到了汽车,闫勇侧过脸征求谭平山的意见,谭平山哼了一声算是表了态。
闫勇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开着车,娴熟地动作透着老练,出了市委大院,就拐上了景观大道。
他们口中的景观大道是一条长二十公里东西向的街道,也是清河市主要的街道之一,正是下班高峰时段,车辆很多,也不是很流畅。
“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车,路是越修越宽,可却是越来越难走。”走走停停,难免寂寞,闫勇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是啊,车跟人抢道,人跟车抢行,不乱才怪。”谭平山摇摇头,无奈地笑着说:“上班、下班,办事,离开车还真是不行,而且买了车就得给人家上牌照,就得允许人家上路,就得允许人家停车,可路就那么宽,那么多,总有上不了路、停不下车的哪一天。”
“也是,河州市也这样,只要是路就有车,是路边都停着车,这似乎已经成了城市通病了”,闫勇附和着,“不管吧太乱,管吧可也总得给人家一个停车的地方啊,是得好好研究解决的办法了。”
“怎么解决,你看看这一街两巷的高楼,你看看这穿城而过的车辆,哪一个不是天天奔波在上下班的路上,节假日高公路大堵车,那只是一种表态,告诉你城市有多少辆车。”谭平山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谁不想轻轻松松的上班、下班,可产业转移,以往的企业都搬到了城外或远郊,可企业员工和家属还都在城里,而且是中心的位置。城市重心转移,以消费导向建起了商场、写字楼、金融中心、政府机关,可新建的商业住房都在城外,医疗和学校却在城里,每天早上城里的要到城外上班,城外的要到城里上班、办事,每天都进行着这样的人口大挪移,能不堵、不乱吗?”谭平山若有所思地说:“以往城市建设有计划、有规划,多少人口建多大的城市,以及相应的配套和附属设施。城墙围起来,四围四门的或四围八门的都各有规制,城里面也是署衙、集市、教育各有分区,井井有条,生产作坊也是前店后场,兼具生产和生活,街道纵横交错、经纬有序,秩序井然,难道我们现在的城市管理者还没有古代的统治者有智慧吗?”
“说的也是”,闫勇像是对着谭平山,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说是以人为本,可做的却是两码事,道路中间横着隔断,人走天桥车走路,对面就是公交站,可要走过去却要绕很远的路,年轻人还好说,有时候看着老年人和抱小孩的妇女,气喘吁吁地绕上跑下,真为他们捏一把汗。还有路边停着车,人行道上电动车呼呼地跑,行人走道都处处面临着危险。大人还好办,孩子怎么办?他们在这种挤抢的环境下长大,心理能不产生变化吗。”接着又说:“城市原本就是一个综合体,是人居住和生活的所在,自我完善、自我养护是基本的功能,可随着社会化功能的加剧,特别是资本时代、信息时代的展和进步,各级政府都在为环境保护和产业展而焦虑,通常的做法就是将原有产业整体搬迁到远郊,或异地重建,或集中在产业园区,还有的利用企业改制和产业升级的机会,任由企业自生自灭,腾出城里的土地进行商业开,地方政府既有了不菲的卖地收入,又建立起了城市的金融、商业体系。农村的耕地被城市产业转移所占据,或者是商业开所征用,城郊平整的、优良的土地纷纷建起了房子,粮食和蔬菜的供应只能靠更远的郊区贫瘠的土地提供,城市越来越大,以往城墙是城市的标志,现在却以城市外围环线作为标志了。以往二环就是远郊了,现在二环以外成了卫星城了。城市的自给功能越来越弱,甚至有些城市演化为纯消费城市,城市自我造血功能几乎消失殆尽,加上流动人口和进城的农民工,几百万、上千万的中心城市越来越多,二三千万的大城市也不断涌现,城市供应完全靠外地调入,因此任何的风吹草动就会带来物价的波动,前几年的‘蒜你狠’、‘姜你军’、‘豆你玩’都是资本和炒作的因素?不是城市自身功能的弱化带来的?再说个极端的例子,前几年的那场地震,一个十几万人口的县城,每天每个人两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三瓶矿泉水,加上一个面包,平时看来不怎么难办的事情,当时却难以为继。当地库存严重不足,全都得靠外面调运,才得以应付下来。一个小县城的突事故就是这样一个局面,如果是河州、北京、或者上海,怎么保证群众的生活,怎么保证大批物资的调运,怎么保证不因吃饭问题带来更大的社会混乱?这些想想都后怕。可这些我们现在的城市管理者有所考虑,又有所预警吗?清河市的物资储备够几天使用的,断水、断电、断粮的极端情况下能坚持几天?上午看新闻,说到了菜价对cpI的推动,不免奇怪。细看也就明白了,原来蔬菜从外地千里迢迢运到北京,不是为了北京百姓生活,而是为了再拉到重要产地去。这就明白了为什么物价居高不下,物流成为物价推手的原因了。河东的蔬菜种植量大菜好,长期供应京津地区,满足了这些地区百姓生活需要。但如今却要从北京运来,再到哪里去新闻没有说,私下里想,途径无非两个,一则就地消化,二则运回北京。就地消化的可能性不大,河东周边的几个县市淄都是蔬菜的主产区,货源再紧也不需要外地调运,所以只能是重回京津地区,回到那里百姓的餐桌。可这样一次的折腾,名声上去了,价格自然也就上去了。这就是为什么种菜的不如贩菜的,贩菜的不如卖菜的原因,环节过多和层层加价,推动着价格节节攀升,而生产者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实际利益,生产环节的成本上升只有靠生产者降低利润来消化,也就出现了菜价贱到了农户不愿意收烂在地里的事例,天府盆地的莴笋、苏南的鲜叶菜、河海的蒜薹、包菜,都曝出大量烂在地里的事件,甚至出现了江北菜农自杀的极端事件,原因不外乎收购商控制了价格和环节,农民丰收不增收,菜价不够工钱的怪事。而这种丰年不丰收,粮贱伤农的极端事例现在已经普遍存在,‘蒜你狠’、‘姜你军’的背后,都有资本在运作、操盘,而物流充当了重要的作用。基本的常识告诉我们,减少物流环节,降低物流成本是稳定物价,稳定生活成本的必要环节,过去计划经济时期,政府通过调剂物资增加供应和平抑价格,这也成为政府管理和服务的一项主要工作。而今市场经济体制下,政府部门的不作为或放纵,助推了市场操控黑手的行为。放松了物价的管控,特别是物资的调运管理,让市场自由运作,也就出现了生产和运输、销售的脱节,也就出现了蔬菜转圈的‘怪事’。社会是政府管控下的社会,市场经济也应该是有序经济,鼓励、引导应与打击并重,依法管理市场行为,管理无序流动,对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操纵市场’的行为就应该运用政府和法律手段予以打击,还市场于有序与规范,也只有这样,物流才不会成为物价的推手,而是调节物价的帮手。”
“可以啊,你小子,进步很大嘛。”谭平山望着闫勇,忍不住夸奖道:“思考有些深度了。”
“那是,你以为老弟就只会抓人审人,四肢达头脑简单,我也在进步。”闫勇口气满满,很快又软了下来:“大多是听天翔平时说的。”
谭平山陷入了沉思,闫勇的话,或者说齐天翔的忧患使他难以自拔,作为一个城市的决策者之一,尽管这些不是他能决定的,但却是他未来日子可能面对的问题。清河市有什么样的应变机制,他是明白的,面对突灾难,能是什么样的状态,他也很清楚。远的不说,只说清河市的城市下水管网建设,就是屡屡告急,屡屡提不上日程,每年的汛期,只要有过一般雨量的大雨或短时暴雨,都会有城市积水,以及过街涵洞被淹,城市内流河暴涨的情况生,居民很是不满,每次都下决心改造,但雨水过后一切都又恢复原样。
谭平山做副市长时就下决心进行全市主要路段地下管网改造,而且组织省市有关部门和专家进行过细致的考察和论证,由于清河市的地下管网大都建设于计划经济时期,管道口径、容量都是按当时的城市规模和人口数量规划的,现在人口数量已经扩大了近十倍,而且面积也已经扩展了五倍有余。多年来城市下水管网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改造,只是小范围的修修补补,如今要进行改造,不说全面整修,就是重点整治,也需要十几亿元的投入。因此遭到市委书记黄庆和市长钱向忠一致的强烈反对,最终胎死腹中。
他知道黄庆书记的重心也根本不在这里,对于全年财政收入仅仅百亿的清河市来说,十分之一的财政收入投入看不见、摸不着的地下管网改造,可行性就值得推敲。
当时正是全市借全省运动会主办城市的时机,大力进行城市环境整治,既要保证省运会场馆建设,还要完善太阳谷的前期一通三平,哪有精力和资金做这些事情。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是黄庆奚落谭平山的话,不是亲口对他说的,是通过别人的口传到谭平山耳朵里的,而且似乎下来的话传话的人没敢说,大致不外乎不抓全局不知道轻重缓急等等的牢骚和不屑,这之后谭平山就平调到政法委做书记了,论证也就不了了之。
黄庆的所谓重中之重,是即将在清河市召开的第六届省运会,除了场馆建设之外,就是借省运会东风进行的城市环境建设和整治改造,具体规划是连接场馆的清河路要扩宽改造,沿街七层以下楼房全部拆除,并要求沿街所有建筑实行亮化工程,并实施分段包干。二十多公里长的清河路主要路段,按区域划分为十几个责任区,区委、区政府是第一责任人,街道、居委会是具体落实人,市委、市政府城建、环境、卫生、体育等十几个职能局委协调配合,所有人员责任区上班。黄庆的口号是:“大干18o天,打一场全民参与的城市整治改造战争”,而且要求是“一抓落实,二抓落实,三还是抓落实”,总之就是抓落实,而且实施进度每日一报,成果直接与领导职务和工作人员工资奖金挂钩。那一个时期,清河路沿街处处工地、堆堆废墟,相关单位领导和工作人员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地入户做工作,讲道理,生怕有什么闪失影响自己的仕途或收入。
由于清河大街是清河市的主干道,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尽管九十年代后期进行过一次大的扩宽整治,但沿街单位多、居民多,而且很多都是老旧企业,居民楼大多是当年比较流行的七层砖混结构楼房,尽管这些年也进行了一些老旧房屋改造和连片房地产开,但高楼毕竟还是不多,尤其是中心区域更是如此。此举引了居民很大的不满,尤其是一些困难企业老职工的反对,改造进展缓慢,甚至引起了群访事件。谁也没想到拔起萝卜带出泥,由住房带出了企业改制中补偿和安置问题,市委和市政府门口不断聚集起几十上百的群众,而且群访还闹到了省委门口,使得省委主要领导很是不满,在社会矛盾日益复杂的时日,出现这样的事情,而且是省两会期间,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你们不用开两会了,因为你们代表不了清河市群众的利益和诉求,来开会没有任何意义。”省委书记王浩的话严肃而刻薄,而且不留任何情面,“回去处理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吧。”
黄庆和钱向忠被从省两会上赶了回来,很是没有面子,也觉得事情的严重,阻力来自民众是最难办的,急不得、打不得,不能把哪些老头、老太太都抓起来吧!无奈之下进行了折中,除已经拆除的和必须拆除的沿街建筑,其余房屋可以保留,但必须进行改造,也就是尖顶改造,而且亮化工程必须完成。
解决了老百姓的诉求和不满,亮化和房顶改造就是当地政府和建筑部门的事了,相对执行起来容易了很多。所有沿街楼房除高楼外,都建起了红色的屋顶,天知道凭空在平顶上放上一个大大的尖顶,有什么实际作用,若干年后的维修和维护该怎么进行,但没有人会考虑这些,只是整齐划一的红色屋顶看上去顺眼。
亮化工程却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的,省运会召开期间,要求所有沿街亮灯,一时间宽阔的清河大道美丽多姿,沿街霓虹变幻着各种造型和色彩,使得沿街两侧璀璨多姿,美不胜收,获得了参赛运动员一致的好评。
而今二年多过去,尽管还不时有要求,但有些霓虹灯坏了,有些单位不执行了,还有的影响居民休息拆除了,只有一些高楼仍然夜晚灯光闪烁,给这个景观大道维护着一点颜面。
谭平山在沉思,闫勇专心地开着车,也没有打扰他,他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也知道大哥在为什么烦心,但却不知怎么开解。谭平山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沉重,也背负着太多的责任,似乎任何的事情都与他有关,他都有责任去管,但现实往往一次次无情地击碎他的希望和热情,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像一个执着的傻子,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奋起,很像古希腊神话里推石头上山的盖亚,明知道推上去的结果是跌落,可还是义无返顾地重复着,努力着。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是,巨人尽管失败,但还是可以重新开始,因为巨人有无限的力量,而他却是只有理想和希望,却没有力量去实施和改变。
“别想那么多,尽量让自己活得轻松点”,换挡的空隙,闫勇顺势轻轻拍了拍谭平山放在大腿上的手,故作轻松地调侃着,“这么快就到头了,怎么着,再去景观小道看看?”
“算球了吧,闹心。”谭平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低地骂了一句,示意闫勇靠边停车。
走下车来,掏出烟递给闫勇一支,就势凑到闫勇伸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着,长长地吸了一口,为哥俩默契地配合,会心地咧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像远方望去,眼神却是空洞洞的。
闫勇说得景观小道只是清河当地人的戏称,是针对景观大道引申而来,更有“黄走大道往东走,钱走小道西边行”的说法。
省运会后的第二年,全国园博会在省会河州市举行,清河市争取到了园博会分园的机会,钱向忠力主对小清河进行疏浚、改造,打造全新靓丽的小清河,成为清河市闪光的飘带。
小清河是黄河的之流,在清河城穿城而过,多年来疏于管理,垃圾和污水,以及城市生活废水都排到河里,成为污泥沟,群众意见很大,但作为城市主要的排洪和排水通道,改道又不现实,也不可行。
钱向忠力主改造小清河,使这条城中河重现荣光。除了河道疏浚清污以外,最大的改变是沿河两岸的绿化美化,而且美其名曰“十里长河十里景,长河景致各不同”。沿河建立景观带,并建起若干个市民休闲广场。河里不但建起了几个橡皮坝,沿河两岸修建起林荫小道,而且每一段都种有不同的树种,柳树、梧桐、国槐、银杏等等,林荫小道每隔不远处建有长椅供游人休息,还仿照欧洲小镇风格建起欧式铁质路灯,灯光在亭子样耸立的玻璃罩子里幽幽地闪耀着温暖的黄色的光。整个工程从立项到建设完工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耗资七个多亿,可谓时间、效益双丰收,不但提前在园博会前完工,而且成了园博会的一个亮点。
但随即也引了市民的议论,被指面子工程豆腐渣,甚至被戏称为“情人工程。”因为工程是市里的清河集团承揽建设,而清河集团女老板姚红据说是钱向忠长达十几年的情人。因此有人质疑一个没有水利建设资质的公司怎么拿到了这么大的工程,而且工程也没有履行招投标程序,解释尽管是时间紧、任务重、工程投资过大市里财政没有资金,需要承建方垫资,因此只能指定企业承建。但随即大量问题就集中出现,各种景观树都是大树直接移植过来的,很多都没有成活,长椅质量很差,而且很多都已损坏,市民广场园博会之后大都成了停车场,而以往沿河强行拆除的建筑用地没有绿化,反而成为商业地产用地在开,而且小清河的改造直接抬升了沿河几个在建楼盘的房价,也被戏称是为房地产造势,借此拉升周边房价。更有专家指出,小清河是城市疏浚排洪的主要河道,河中建橡皮坝抬高水位,势必会带来隐患,如果遇到大的雨量或洪水,后果不堪设想。
但就是在这样的非议中,小清河改造完成了,七个多亿的政府财政投资花出去了,尽管充满疑惑,但还是完整地展现在哪里。如今林荫小道被称为鬼道,原因是为了营造昏黄温馨的灯光效果,路灯都是采用的白炽灯,而且都是大瓦数的灯泡,过于费电,不是节假日基本不开,照明的只是河道两边沿河提拉起的串串五颜六色的珠灯,一明一暗有节奏的闪烁着,映射在河岸两边怪异而神秘,除了胆大的情侣,一般人不愿到河边来。
“两条道,最终都是死路。”谭平山收回思绪,将烟头在鞋底上按灭后拿在手里,“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天翔他们可能也该到了。
闫勇听着谭平山一语双关的话,不禁望着清河大道的尽头,京广铁路横亘在中间,大道只能从地下穿隧道而过,但却看不到远方的路,而小清河最终也是被大河拦住了去路,的确都是死路。
闫勇想着不禁暗笑,紧走几步赶上谭平山,一起往车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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