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吟,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荡着。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吸血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猛烈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根火柴。在狂乱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痉挛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交错纵横;丑陋的一层皮覆盖着残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他焦黄干枯,满脸沟壑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棒任意抽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身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熟铁阳台栏杆上。当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衣服散发着强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毛未丰的吸血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身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拨火棒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脱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吸血鬼,血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棒,给了他最后决定性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衣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身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脱下外衣,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身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身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吸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身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吸。”
第二章 第一节
“我整夜站在法国轮船‘玛丽亚那号’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舞会在奢华的舱房里持续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处是旅客和拜访者。但是终于,当时辰越来越接近黎明时,舞会一个接一个地结束了,马车离开了狭小的沿河街道。几个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对恋人在近旁的栏杆边一直缠绵了数小时。但是莱斯特和他的小学徒,假如他们从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且我也确信他们是幸存下来了)的话,并没能找到船上来。我们的行李那天已经运离公寓了,而且我确信任何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劳迪娅很安全地锁在我们的房间里,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莱斯特没来。
“最后,如同我期望的那样,天亮之前开始了出发前的骚动。一些人在码头和河堤的草坡上挥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动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倾斜到一边,接着在巨大的震颤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涛中。
“新奥尔良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愈来愈微弱,直到在我们后面变成了渐渐发亮的云层下一点苍白的磷光。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尽可能长时间地看着那灯光,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它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顺水而下,经过了弗雷尼尔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见绵白杨和柏树构成的绿墙沿着河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我知道已经快到早晨了。危险近在咫尺。
“当我把钥匙插进舱房的锁里时,我感觉到了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碰到像今晚经历的那种惧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没有快速的解脱,没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当身心再也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时最终由倦意携来的一种释放。因为尽管莱斯特现在已离我们相去数里,他的复活却已在我心里唤醒了种种无法逃避的、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恐惧。甚至当克劳迪娅对我说,‘我们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应着‘是’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莱斯特挂在门框上,看见他球状的眼睛和伤痕密布的皮肉。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战胜死亡的?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像他那样枯缩作一团后又幸存下来?无论答案是什么,不仅仅是对他,对克劳迪娅,还有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他,但是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我们自己了吗?
“这条船被一种奇怪的‘热症’袭击着。它惊人地干净,找不到任何虫鼠的痕迹。然而,偶尔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尸体,没有重量,干燥,仿佛已经死了很多天。但是热症还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虚弱无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状,偶尔脖子上还有些伤痕,间或伤痕又在别的位置,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痕迹,尽管有些旧的伤疤会挣裂开来,再次疼痛。而有时,那些睡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就会随着航行的继续和热症的传播,在睡梦中死去。所以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海上有过几场葬礼。自然而然地,由于惧怕热症,我就避开旅客,不想加入他们在吸烟室里的会谈,不想听他们讲故事,谈他们的梦想和期待。我总是独自进‘餐’,但克劳迪娅喜欢观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们在傍晚走来走去,然后当我坐在舷窗边时,温软地在我耳边说:”我想她会成为我的猎物……‘“我会放下书,向舷窗外看去,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见到的要清晰灿烂得多的群星。它们低垂下来,几乎触着了海面。时常在某些时刻,当我独自坐在黑暗的船舱里时,天空仿佛也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但是当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区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时,谁又来揭示这秘密呢?上帝?还是撒旦?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能认识撒旦,能够仰望他的脸,也许会成为一种安慰;不管那张脸会是多么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彻底地属于他,从而才能让这种无知状态下的折磨永远休止,穿过那永远将我和我称之为人性的一切隔绝开来的面纱。
“我感到这艘船越来越驶近那个秘密。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我们,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但是后来,‘休止’这个词变得骇人起来,因为在诅咒中一切是无休无止的,也不会有安息;那么这样的折磨和地狱中熊熊不灭的火焰比起来又是什么呢?永恒的群星下波涛荡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于我们一贯被人类的狂热占据,那些在孩提时代听起来如此祥和的景象几乎无法想象会是令人向往的:六翼天使永远地凝望着上帝的脸——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这温柔摇篮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个最轻微的承诺。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船睡着了,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狱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了解,相信,这一个或那一个……也许就是我可以梦想到的唯一的救赎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一样喜欢光,起来时就会点亮灯。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扑克牌,是从船上的一位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图画的那一面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风格的画,背面是灿金紫罗兰色的鸢尾花。她玩一种单人牌戏,把扑克牌组成钟的数字。她不停地问我,直到我终于告诉了她莱斯特是怎么玩成的。她不再吓得发抖了。就算她记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惨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弯里的哭泣,那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是一个很少犹豫不决的人,习惯性的安静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意味着焦虑或悔恨。
①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王路易16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西斯一世之女、勾结奥地利干涉法国革命,被抓获交付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我们本该烧了他的,’她说。‘我们真是傻瓜,光看他的外表就以为他死了。’”‘但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问她。‘你是看见他的,你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对这种讨论一点胃口都没有,真的。我宁愿把它推到我记忆的深处去才开心。但是我的头脑并不允许我这样做。而现在是她来给我解答了,因为其实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设想一下,尽管他拼不过我们了,’她解释道,‘但还仍然活着,禁锢在那无助的干瘪的尸体里,神志清醒,谋划着……’“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意识吗?’我低声道。
“‘那么再设想一下,当他浮上沼泽水面,听到我们的马车走远时,他有了足够的力气驱动他的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围有各种生物。我有一次看见他曾经折断一只小花园蜥蜴的脑袋,看着血流进玻璃杯里。你能够想象得出他身上那种顽强的求生意志吗?他的双手会不会在那片水域里摸索着身边任何移动的东西?’”‘求生意志?顽强?’我自言自语道,‘那么如果是别的什么……’“‘其后,当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恢复了,也许刚够支持他爬上公路的,于是在那条路上的某个地方他逮到了什么人。也许他蜷缩在那儿,等待一辆过路的马车;也许他匍匐在那儿,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来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简陋木棚区或是那些零散的农舍。那他会是多么骇人啊!’她看着吊灯,眼睛眯缝着,声音渐渐暗哑,没有丝毫情感。‘然后他又干了什么呢?现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新奥尔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轭湖公墓。慈善医院每天往那儿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见他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掘着这样一个棺材,把里面新鲜的”内容“倒在沼泽地里,而自己躺到那狭小的坟墓里,直到第二个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会习惯去那儿打搅他。是的……他就是这样做的,我敢肯定。’”我沉思良久,描绘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而后,我听见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个戴白头巾的国王的椭圆形脸,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会那样干的。‘”’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问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们理成整齐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烧了他的尸体,他就会死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那么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你想说什么?’现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发给我一手。我看看牌,没有碰它们。
“‘我不知道……’我轻声对她说,‘只是,也许并没有求生意志,并没有顽强……因为很简单,根本没有任何这样的需要。’”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流露出一点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迹象。
“‘因为也许他就是不能死……也许他是,而且我们也是……真的死不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那儿看着我。
“‘在那样的状况下还神志清醒……’我最后加了一句,掉过头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在别的状况下也会有知觉呢?大火中,阳光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路易,’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害怕了。你没有提防恐惧,不明白恐惧本身的危险性。等我们找到那些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事,那些有知识的、像我们这样在地球上活了几个世纪或不管多长时间的生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他剥夺了。他该死。’“‘但是他并没有死……’我说。
“‘他死了,’她说。‘没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们跟着我们跑,待在我们身边。不,他死了,还有那个发抖的唯美主义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收起了纸牌,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手示意我把床铺边桌子上的书递给她。那些书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为数不多的吸血鬼传奇记录,是她用来做指南的。这些书里没有英格兰那种疯狂的浪漫史,没有埃德加·爱伦·坡①的故事,没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数描述东欧吸血鬼的文章,却已变成了她的某种类似《圣经》的东西。在那些国家,一旦人们发现吸血鬼,他们真的会烧毁他的尸体,将他的心用桃木钉死,将脑袋割掉。她现在一读起这些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古老的书在它们飘洋过海越过大西洋之前就被反复阅读过,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对神父及学者的描述。而她在计划我们的旅行时,不需要任何纸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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