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样,所以附近一带的农民们偶尔提起他的名字来的时候,听见的人就要问:“啊,克林·姚伯么,他现在正在那儿作什么哪?”要是我们对于一个人自然而然要问的是“他正在那儿作什么哪?”那我们总觉得,他这个人,决不能像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那样,并没在那儿作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一定正在侵入一种奇特古怪的境地,至于是好是坏,却不一定。虔诚的希望自然是说,他正在那儿往好处作的了。秘密的信心却总说,他正在那儿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有五六位过得很舒服、在市集上作买卖的人,每次坐着大车到集上去的时候,总要在静女店里歇脚。他们就特别好谈这个题目。事实上,他们虽然不是荒原上的居民,但是他们嘴里含着泥做的长管旱烟袋,从窗里往外看着荒原的时候,他们就不由得要谈这个题目,因为克林的童年是完全和荒原联在一起的,所以凡是看见荒原的人,就难以不联想到克林。因此这个题目谈了又谈;要是他正在那儿名利兼收,那于他个人当然很好;要是他正在那儿作人世的悲剧角色,那于说故事的当然很好。
当时的实情是:姚伯还没离家以前,他的声名就已经传扬到很不适宜的范围了。西班牙的耶稣会教徒格锐辛①曾说过:“名过其实并非福。”姚伯六岁的时候,曾问过一个《圣经》上的难题,说:“我们知道头一个穿裤子的人是谁?”②这话一传出去,连荒原的边鄙上,都交口称扬,赞声四起。他七岁的时候,因为没有彩色,曾用卷丹的花粉和黑覆盆子的果汁,画过一张滑铁卢战迹图。他十二岁的时候,至少在周围二英里地以内的人,没有不知道他是一个艺术家兼学者的了。在同样的时间以内,普通的人只能把名声传到六百或者八百码,而另外一位和那些人地位相同的人,却能把名声传到三千或者四千码,那他这个人,一定得有点儿特别的地方。也许克林的名誉,和荷马的一样,都有点儿是由于地位上偶然的事项吧③;不过不论如何,他却是很出名的。
① 格锐辛(1601…1658):西班牙作家,辑斯多噶式格言为《处世术》。其论名誉见于英译本《全才绅士》。哈代曾从《双周评论》抄录了他七十五句格言。
② 《圣经》上的难题……头一个穿裤子的人是谁:《圣经》里头两个人,亚当和夏娃,最初是裸体的,后来吃了知识之果,才穿起树叶儿来,并没提裤子的话。后来《出埃及记》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二节耶和华晓谕摩西,叫他告诉以色列人,作种种东西的法子,才提到裤子,说“要给他们作细麻布裤子……”,那时隔亚当夏娃已经过了许多辈儿了,究竟谁是头一个穿裤子的,《圣经》里并没明言。所以这个问题,让一个小孩问来,很算细心。
③ 名誉……像荷马出于偶然:英诗人杨(1682…1765),在他的诗《好名》第二章第二十八行说,“还有什么比爱好偶然的名誉还愚蠢?”是名誉本有偶然的性质。至于荷马!其人之有无即成问题。有七个城都争称自己那个地方是他的出生地。其目盲则为后人根据古代吟唱诗人情况而捏造的。其诗则有人认为,系前后积累,以渐而成,非出一手,而别人则默出无闻,而荷马之名独盛,其非出偶然而何?
后来他长大成人,有人帮忙,作起事来。命运总是恶作剧的:所以才会叫克莱弗①一起头儿作“大写”,叫盖伊②一起头儿作布商,叫济慈③一起头儿作外科医生,叫别的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头儿作种种的怪事④;现在就是这种命运,把这位荒原上隐逸狂野的青年,发落到以满足特别表现自炫和虚荣为唯一专务的职业里。
① 克莱弗(1725…1774):英国驻印度的长官,封男爵。幼时,曾在东印度公司当过“大写”。
② 盖伊(1685…1732):英国诗人,幼时曾作过布店学徒。
③ 济慈(1795…1820):英国诗人,十五岁时,曾跟外科医生当过学徒。
④ 叫别的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头儿作种种的怪事:我们可随便从近世文人中举出几例;哈代自己最初是作工程师的,小说家威尔斯最初是布店学徒,诗人兼桂冠诗人梅斯菲尔德最初作过水手,诗人布里奇斯学过医生,小说家本纳特最初作过律师的书记。
关于给他这样选择职业的详细情况,用不着叙说。他父亲死的时候,一位住在邻近的绅士,热心好义想提拔他,于是就采取了把他打发到蓓口去的办法。姚伯本来不愿意到那儿去,不过那是他唯一有出息的路子,所以他只得去了。他从蓓口又上了伦敦,在伦敦待了不久,又去到巴黎,在巴黎一直待到现在。
既是大家对于姚伯都总是觉得他好别生花样,所以他来家还没过多少日子。荒原上就有人对于他在家待这样久,生出很大的好奇心来。休假的期限,按情理说已经过去了,他却还在家里流连。朵荪结婚后第一个礼拜天上午,大家都在费韦门前剪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成了他们谈论的资料。原来本地人老是在礼拜天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理发,理完了发,到了中午了,才进行礼拜日的大事梳洗,再过一个钟头,才是礼拜日的大事穿戴。在爱敦荒原上面,正式的礼拜日,不到正餐的时候①不算开始;而且就是到了正餐的时候,也还只能算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礼拜日哪。
① 正餐的时候:在下午一两点钟。
礼拜上午这种剪发的工作,都归提摩太·费韦一手承办;遭殃的人,把褂子脱了,坐在房子前面一个大剁墩上,一些街坊们,就在一旁,嘴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谈着,眼里把剪下来那一撮一撮的头发,逍逍遥遥地看着,看它们在风地里飞,看它们在空中四面八方地散得无影无踪。无论冬天,无论夏天,这番光景,总是一样;只有遇到风力特别猛烈的时候,他们把座儿移动几英尺,挪到房子的角落那一面,才算是情况稍稍有点儿变动。费韦一面拿剪子铰着头发,一面说着真实的故事,那时候,要是理发的人,因为没穿褂子,没戴帽子,坐在屋子外面的风地里,怕冷抱怨,那他就等于马上宣布,他自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他要是因为耳朵下面叫剪子微微扎了几下,或者脖子叫梳子划了几下,就退缩叫喊,或者歪嘴挤眼,那别人一定要认为他太不懂礼貌了,因为他不想一想,费韦干这种事,完全是白尽义务啊。因此,凡是礼拜天下午有人脑袋瓜子上流血的,那他不用费别的话,只要一说“俺剪发来着”,别人就完全明白了。
那时候,姚伯正在他们面前那一片荒原上面闲逛;他们老远看见了他,就把他当了题目谈论起来。
“一个人,在别的地方作事作得轰轰烈烈的,决不能无缘无故就在这儿两三个礼拜地待下去,”费韦说,“你们听俺这句话好啦——他准是又想出新主意来了。”
“啊,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不能在这儿开钻石店,”赛姆说。
“俺觉得,他要是不打算在家里待,那他就不能把他那两个大箱子也带回来了;至于他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罢了。”
他们东猜一会,西猜一会,不过没等到他们猜多大的工夫,姚伯就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了;他看见他们在那儿剪发,就要和他们凑到一块儿,所以就朝着他们走来。他走到他们跟前,往他们脸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没说别的“开场词”,就说:“我说,街坊们,我能猜出来你们刚才谈什么话来着。”
“是,是;你要猜那你就猜吧,”赛姆说。
“你们谈的是我。”
“哟,这话要不是你猜出来了,俺自己是怎么也不肯说的,”费韦带着忠实正直的口气说;“现在既是你先猜出来了,姚伯少爷,那俺只好承认了,俺们是谈你来着。俺们正在这儿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你作那样华丽的买卖,在全世界都出了名了,这阵儿可跑到家里闲待着。这就是俺们谈的。”
“我很愿意告诉告诉你们,”姚伯说,说的时候,带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诚恳态度。“我很高兴今天有这个机会。我所以回到家里来,因为我前思后想,总觉得我在这儿,不至于像我在别处那样没有用处。不过这是我近来才看出来的。我头一回离家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值得措意。我觉得咱们这儿的生活可笑。那时候我总说,不用黑油擦靴子,而用油油靴子,不用刷了刷衣服,而用树枝子撢衣服,还有比这种情况更可笑的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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