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办呢?怎办呢?这个钉子碰得多么大,一位新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会被个小商人问得直瞪直瞪的!这决不是自己的学问不地道,不是,而是缺乏经验;为什么在未去以前不先详细打听打听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业与脾气,博士并不能钻到人人心里去。全是老唐的鬼,全是!他要看我的笑话:他全知道,而一句不肯说,好可恶!文博士想到这里,忿怒胜过了羞愧,设若不是老唐闹鬼,他决不会栽这样的跟头!把罪过都推到老唐身上,他觉得自己还是堂堂的博士,并没有什么毛病,要免去毛病,他得先治服了老唐。
怎么治服老唐呢?哼,这得全盘合算合算了。到底在这里扎空枪有好处呢,还是应当根本放弃,不再多耗费时间与精神?不,不能白白的放弃:到别处还不是得从头儿来?既想往下继续的作,还是先得解决老唐。和,还是战?不,不能公然的作战,顶好且战且走,说着好的而揣着坏的,即使还不成功,也教老唐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好吧,先拿唐振华解气吧。她一定是红着心想抓到个博士,何不将计就计呢?设若不是老唐那样的可恶,谁肯使这个毒辣的手段;老唐,老唐!你多喒要是吃了亏,可别怨我!应当怨自己不是东西。
打定了主意,文博士又打起精神来。卢宅那一幕不过是个小挫,小一半儿是自己没留神,多一半儿是老唐的闹鬼。过去的事过去了,不必再惦念着。再说,卢平福不过是个商人,往好里说才能算个资本家——小小的资本家——懂得什么叫学问,哪叫博士。在他面前无所谓丢脸,不过是会面的时候差点教这家伙给问倒,稍微有点不得劲而已。无论怎样说吧,这件事根本不成为一件事,不再想它好了。以后再去拜访生人,应当小心一点,先打听打听,这倒是个经验。是的,经验不能都是甜美的,所以才能这回碰了钉子,下回好懂得留心。把见卢会长这一场打入“不甜美的经验”里,他又高兴的往前看了。
他得和唐振华谈一谈,只要引起她的同情,她就会去打听一切。不过,怎能引起她的同情呢,假若不稍稍露一点相爱的意思?管它呢,她要是喜欢那样呢,赏给她一点爱情好了;出了毛病是她自找。在战争中不讲什么道德,只能讲手段。
他打算在振华下学的时候,假装在街上闲逛似的,遇上她,把她约到公园去谈一谈。看她肯不肯,若是不肯呢,再想别的方法。反正对她多一番亲近,她总会晓得的。就这样办了,果然遇见了她。
“密司唐,刚下课吧,我没事,想上公园去看看。密司唐也玩玩去,公园里也许有些菊花了吧?”他不显着急促,可是开门见山的明说了;对唐振华用不着分外的有礼貌,她不懂。“家里还有事呢,”振华轻描淡写的推辞了。
“要不先回去说一声?”文博士爽性把话说到了家:“有话和密司唐谈,关于我自己的事。”
振华笑着想了想:“一同家去吧。”
“也好,”文博士显出很爽直,有些男儿气。
二人在街上走,行人们多数的都多看他们一眼;由乡下进城买东西的男女们。有的拿着卷儿东洋布,有的拿着些干粉条或高香,差不多每逢遇到剪发的女子和个男人同行都要立住了呆呆的看一会儿;他们也这样看着文博士与唐振华。拉车的虽然看惯了这种事儿,可是让车而遭了拒绝,也便拿出点根本反对这种景象的意思:“拉去擘!两辆擘!”这样喊着,似乎是为自己,也为孔圣人,出口气。唐女士低着点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走着。文博士反倒觉得怪不得劲,他真恨这群没有文化的中国人!
到了唐家,家中的主要人物还全没回来。给文博士斟了一碗茶,她规规矩矩的坐下,往上推了推眼镜,等着他说话。文博士倒呆住了,不知应说什么好。她微微那么一笑,把整个的脸都增加了一些光彩:“有什么话,文博士?”文博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是那么清净,光明。象一汪儿金液似的,使他心中也干净了些,平静了些,他说了实话:“密司唐,我很不得意,令尊能帮忙而不肯帮忙我!”他从来没这样吐过实话,没这样动过真的感情,所以言语不能——象平时那样——完全凭着脑子的安排;低下头去,忘了下面的话。
“文博士,你不怪我嘴直?”她的脚微微动了动,表示着点不好意思直说,而因此稍有点焦躁。
“当然不能!”文博士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象条老狗作错了点事而求主人原谅那样:“我来求你出个主意;令尊不肯……”
“我晓得!”她说得非常的自然轻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针尖似的,小而锋锐。她好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决不肯绕着弯子费话,而要一针见血。这使文博士惊异,平常。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唠里唠叨,光动嘴唇,而没有任何识见与意义。况且唐振华又只是个小小的师范毕业生与小学教员。现在,他仍然不承认自己的观察有什么多大的错误,可是他觉出她有点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惊异的。“我晓得!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微微停了一小会儿,为是省得显出太直率不客气;笑将停住,话又跟着出来,象风儿将把花吹藏在叶下,又闪出来:“焦委员常常往济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亲招待,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都很喜欢常有朋友们来,可以多听点事,长点见识。不过,以我自己说,我总觉得这种来往有点,有点,空虚,甚至于是虚伪。我倒不是说,这是因为我们一家子人落不着什么,所以觉得空虚。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虚得有点可怜。”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求文博士的原谅。
他拧着眉点了点头,表示教她说下去,不必客气。为是减轻些正面的攻击,唐振华把话转了个方向:“你看,我们家里的人,父亲,哥哥,也都有点那个毛病。他们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父亲,白忙一世,老觉着委屈。大哥二哥,也是那样,连对于学问都想用很小的劳力,而享极大的荣誉。他们都不大看得起我,因为我认真的去教小学生,而不肯随着他们的意思去找个阔人,作个太太。假若我看不上家里的人,我就更替那些由焦委员那里来的青年可惜。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们自居为最上等的人,总想什么力气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我并不懂什么,不过要据我看,就觉得这是讨便宜;人家当兵的,把命全押在那儿,一月才挣几块钱。”
“密司唐!”文博士有些坐不住了。“原谅我插一句嘴,一个兵可以什么都不晓得,一个留学生的知识是花了多少年的光阴与多少堆洋钱买来的,这不能放在一块儿讲!”“一点不错!”她把听音提高了些,“可是一条命是一条命,把命押上,就是把所有的一切全押上了。押上命的既挣几块钱,我就看不出留学生有什么特权去享受!”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密司唐,大概你我永远说不到一处了。也许,也许,原谅我,你曾经吃过留学生的亏吧,所以看他们还不如一个简单的大兵?”
振华微笑着摇了摇头,笑意仿佛荡漾到脸外:“我没吃过他们的亏,父亲吃过;我晓得怎样躲着他们。我知道我长得不体面,资格低;我现在只想教小学生,将来呢,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知道我的价值,不肯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我愿意这样,所以也愿意别人这样。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点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气都拿出来,工作的本身就是最高的报酬,劳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
文博士不愿意再往下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他只得了学分与文凭,并没听过什么关于生活上的教训。在美国留学,除了上堂与读课本,并没体验过什么品德的修养与生命的认识。目的在得博士学位,所以对于别的事情用不着关心,正象上市去买一样菜,除了注意所要买的东西,他不过是顺手儿逛逛市场,只觉得热闹,用不着体验什么,思索什么,听了振华的一片话,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明白博士的价值,用不着再和她讲什么。况且她的话,他以为,必是因为吃了留学生的亏,因失恋而有了成见。即使她根本没有失恋,而这些话是由她心中掏出来的,那也适足以证明她的脾气别扭;在他想,一个女子根本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在美国,他见过的女人可多了,人家谁不是说说电影与讲讲爱情?没有这么整本大套教训人的。况且,她到底不过是个小学教员,怎能有高明的见解呢,怎能呢?一位博士而被个师范毕业生唬住,笑话!这么一想,他反倒可怜了她,凭她这一套,要能找到个男人才怪;长相又是那么平凡!因为可怜她,所以不便和她生气;反之,倒须再敷衍她两句,把这一场和和平平的结束过去。他很宽大的放出点笑容来:“那么密司唐,你看我不应当再留在济南?”
“地方没关系,全看你想要做什么,与怎么做。”“哼,”他几乎是有意的开玩笑了,“我想先在这儿结婚,怎样?”
“那也不错,”振华也有点嘲弄的意思,“杨家正找女婿呢,父亲不肯告诉你,我肯。”
“哪个杨家?”还象是说着玩,文博士可是真想探听点消息。
“大生堂杨家,他家的大女婿是卢平福。”
文博士记得,焦委员的名单上有这么个杨家。假装着不去关心,而顺口说了声:“卢平福是怎样的人?”“他,臭虫,一辈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学生呢!”振华又推了推眼镜。
“他,留学生?”文博士受了一惊似的。
“老留学生了,剑桥的硕士呢。”
文博士的心落稳了些,怪不得说不过他呢,原来这家伙也有学位!同时他也想到:既然同是留学生,那么谁说得过谁也就没大关系了,在卢家那一场满可以一笔勾销了,他心中好象去了一块病。心中痛快了些,他又客气起来:“谢谢密司唐,改天咱们还得谈谈呢,我最喜欢讨论,在美国的时候,我还给大家组织过讨论会呢!谢谢!”最后的一句他没说出来:“谢谢你告诉我大生堂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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