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文博士急于要找个地位。可是,也不是怎么的,他打不起精神去催唐先生。他的心似乎都放在杨家了。落在爱情的网中?他自己不信能有这么回事。呕,不错,杨家的钱比地位还要紧;可是,头一次去拜访就输了九块多!按这么淌下去,淌到那儿才能摸到底儿呢?他几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子事了。寂寞,真的;他愿找个地方去玩玩。但是,这不是玩的时候;至少他应该一面找地方去玩,一面去帮助唐先生办那回事。打不起精神去找唐先生;是的,杨家的六姑娘确是象块软皮糖,粘在他的口中,仿佛是。只要他一想动作,就想找她去。不是恋爱,可又是什么呢?假若真是恋爱,他得多么看不起自己呢?就凭那么个六姑娘;不,不,绝不能是恋爱。文博士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捉住的。他有他的计划与心路……无论怎么说吧:他一心想再到杨家去。为爱情也好,为金钱也好,他觉得他必须再去,至不济那里也比别处好玩。杨家的人那种生活使他羡慕,使他感到些异样的趣味,仿佛即使他什么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杨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杨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这种生活舒舒服服的交给他,他楞愿意牺牲他的理想也无所不可。这种生活有种诱惑力,使人软化,甘心的软化。这种生活正是一个洋状元所应当随手拾得的,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象忽然得到一床锦绣的被褥,即使穿着洋服躺下也极舒服,而且洋服与这锦被绝没有什冲突的地方。
他又上了杨宅。
这回杨老太太没大招呼他。有钱的寡妇,脾气和夏云似的那么善变,杨老太太的冷淡或和蔼是无法预测的。她生活在有钱的人中,但是金钱补不上她所缺欠的那点东西!所以她喜欢招待年轻的男客人,特别是在叫来“姑娘”们伺候着她的时候。“姑娘”们的言语行动使她微微的感到一些生趣,把心中那块石头稍微提起来一点,她觉到了轻松,几乎近于轻佻。可是,“姑娘”们走了以后,她心中那块石头又慢慢落下来,她疲倦,苦闷,仿佛生命连一点点意思也没有,以前是空的,现在是空的,将来还是空的。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的厌恶男人;以前她那个老丈夫给她留下的空虚与郁闷,使她讨厌一切男人。她愿意迷迷忽忽的躺着,可怜自己,而看谁也讨厌。她的脾气,在这时候,把她拿住,好象被个什么冤鬼给附下体来似的。
由唐先生所告诉他的,和他自己所能观察到的,文博士知道他第一须得到杨老太太的欢心;给她哄喜欢了,他才能有希望作杨家的女婿。这次,她是这么冷淡,他的心不由的凉了些。走好呢,还是僵不吃的在那儿坐着呢?他不能决定。这么走出去,似乎很难再找个台阶进这个门;不走,真僵得难过。杨家的男人,显然的没把他放在眼中,遇上他,只点一点头就走过去,仿佛是说:“对了,你伺候着老太太吧,没我们的事!”那些女人呢,除了杨老太太,似乎没有一个知道怎样招待他的,她们过来看看他,有的也问他一半句无聊的话,如是而已。
杨老太太陪客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连句谦虚话儿也没说,文博士偷偷的叹了口气。
他刚想立起来——实在不能再坐下了——向大家告辞,六姑娘进来了。她今天穿上了高跟鞋,身上象是挺脱了一些,虽然腰还来回的摆动,可是高跟鞋不允许她东倒西歪的随风倒。假若她的腰挺脱了些,她的肩膀可是特别的活动,这个往上一端,那个往歪里一抬,很象电影上那些风流女郎,不正着身往前走,而把肩膀放在前面,斜着身往前企扈。她很精神:脸上大概擦了胭脂,至少是腮上显着红扑扑的,把那点绿色掩住;嘴唇抹得很红,可是依然很小,象个小红花蓇葖;眼放着点光,那点懒软的劲儿似乎都由脸上移到肩膀臂上去,可是肩膀与胳臂又非活动着不足以表示出这点绵软劲儿来,所以她显着懒软而精神,心中似乎十分高兴。文博士第一注意到,她今天比上次好看了许多。不错,她的那点红色是仗着点化妆品,可是她的姿态是自己的;这点姿态正是他所喜欢的:假若她是由看电影学来的,电影正是他心中的唯一的良好消遣,不,简直可以说是唯一的艺术。第二,他注意到她的高兴与精神。她为什么高兴?因为他来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这么窘的时候,得到一个喜欢他的人,而且是女人,他几乎想感激她。冲着她,他不能走。不管这是爱不是,不管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他不能走。况且,假若不是为爱情,而是为金钱,他才来到杨家受这份儿罢,那么就把爱拿出一点来,赏给这个女人,也未必不可。把金钱埋在爱情的下面,不是更好看些么。更圆满些么?对,他等着看她怎么办了。他心中平静了好多,而且设法燃起一点儿爱火来。
她一闪似的就走到他的面前,临近了,她斜着身端起一个肩膀来,好似要请他吃个馒头,圆圆的肩头已离他的嘴部不很远了。他习惯的,伸出手来,她很大方的接过去握了握。屋中老一些的女人们把眼都睁圆了,似乎是看着一幕不大正当而很有意思的新戏。
六姑娘的眼光从文博士的脸上扫过去,经过自己的肩头,象机关枪似的扫射了一圈;大家都急忙的低下头去。仿佛爽性为是和她们挑战,她向文博士说了句:“这里来吧!”说完,她在前引路,文博士紧跟在后边,一齐往外走。她的脊背与脖梗上表示出:这里,除了杨老太太,谁也大不过她自己去;文博士也看出这个来,所以心中很高兴。
她一边往东屋走,一边说,“这里清静,我自己的屋子!”
文博士想——按着美国的规矩——这似乎有点过火;刚见过两面就到她自己的屋中去。可是,他知道事情是越快越好;他准知道六姑娘是有点爱他,而她又是这么有威风与身分,好吧,虽然忙中往往有错,可是这回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既是已看清她的身分与用意。
一进东屋,文博士就看出来,这三间屋都是六姑娘的,因为桌椅陈设和北屋完全不同,都是新式的,而且处处有些香粉味。这又让他多认识了些她的身分。看着那些桌椅与摆设,他也更高兴了些。杨老太太屋中的那些也许可值钱,更讲究,可是他爱这些新式的东西,这些新式的东西使他感到舒适与亲切。北间的门上挂着个小白帘子,显然是她的卧室。外边的两间一通联,摆着书橱,写字台,与一套沙发。他极舒适的坐在了沙发上,身下一颤动,使他恍忽的想起美国来,他叹了口气。
六姑娘来到自己的屋中,似乎又恢复了故态,通身都懒软起来。刚要扶着椅背坐下,她仿佛一滚似的,奔到书橱去,拿出本绿皮金字的小册子来:“给写几个字吧!”
文博士要立起来,到写字台那里去写,她把他拦住了:“就在这里吧!”说完,她一软,就坐在了他旁边。“写什么呢?”文博士拿下自来水笔,轻轻的敲着膝盖。“写几句英文的,”她的嘴几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不是美国的博士吗?”
文博士从心里发出点笑来:“杨女士有没有个洋名字?”“中国名字叫明贞,多么俗气呀!外国名字叫丽琳,还倒怪好听。”她的声音很微细,可是很清楚,也许是挨着他很近的缘故。
文博士很想给她写两句诗,可是怎想也想不起来,只好不住的夸赞:“丽琳顶好!电影明星有好几个叫这个名字的!”“你也爱看电影吧?”
“顶喜欢看!艺术!”
“等明儿咱们一同去看,我老不知道哪个片子好,哪个片子坏;看完之后,常常失望。”
“对了,等有好片子的时候,我来约密司杨,这我很内行!
这么着吧,我就写一句电影是最好的艺术吧?”“不论什么都行!”
他翻了翻那小册子,找到一张粉色纸写上去。
丽琳拿出匣朱鸪绿糖来,文博士选了一块,觉得好不是劲儿。在美国,在恋爱的追求期间,是男人给女子买这种糖。现在,礼从外来,他反倒吃起她的糖来,未免太泄气。可是,她既有钱,而他什么也没有,只好就另讲了。
有糖在口中,两个人谈的更加亲近甜蜜了许多。文博士看明白,她敢情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没找到可以交谈的人。在谈话中间,文博士很用了些心思,探听丽琳的一切;她呢,倒很大方,问一句说一句,非常的直爽简单。自然,她也有不愿意直说的话,可是她的神色并没教他看出来她的掩饰。他问她的资格,她直言无隐的说她只在高中毕过业。这倒不是她不愿意深造,而是杨家不喜欢儿女们有最高的教育与资格,因为有几个得到这样资格的,就一去不回头,而在外边独自创立了事业,永远不再回来。杨家因此不愿意再多花钱造就这种叛徒。她很喜欢求学,无奈得不到机会。这个,文博士表示出对她的惋惜,也能十分的原谅她。同时,他也看得很明白:杨家不是没钱供给子弟们去到外国读书,而是怕子弟们有了高深的学问与独立的能力,便渐次拆散了这个大家庭。自家的子弟既不便于出洋,那么最方便的是拉几个留学生作女婿。这点,他由丽琳的神气上就能看得出来;她是否真愿去深造暂且可以不管,她可是真羡慕个博士或硕士的学位。她有了一切,就缺少这么个资格。把这个看清,他觉得这真是个巧事,他有资格而没钱,她有钱而没资格;好了,他与她天然的足以相互补充,天造地设的姻缘。
他又试看步儿问了她许多事,她所喜欢的也正是他所喜欢的,越说似乎越投缘。在最初来到杨家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大家庭必定是很守旧,即使婚姻能够成功,他也得费许多的事去改造太太,把她改造成个摩登女子。现在,听了丽琳这些话,他知道可以不用费这个事了,她是现成的一个摩登女子,象一朵长在古旧的花园中的洋花。他几乎要佩服她了。她既是这么个女子,就无怪乎她好象饥不择食似的这么急于交个有博士学位的男朋友,不是她太浪漫,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旧式的大家庭。这么一想,他以为就是马上她过来和他接吻,也无所不可了。他是入了魔道,可是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点观察的能力,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件最便宜最合适的事。在她屋中坐了一点多钟,吃了四五块朱鸪绿糖,他仿佛已经承认他与她有了不可分离的关系,由着他的想象把她看成个理想的伴侣,把他最初所看到的她的缺点都找出相当的理由去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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