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李小晚第二次敲开楼上的门,楼上的男人才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昨天就说过,这不可能。”男人吸一口气,最后三个字几乎同时从齿缝里挤出来,撞到一起。李小晚听不真切,从他的口型里才猜出那是什么意思。
李小晚想起那些催她交设计稿的编辑。他们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会着急的人。”她知道现在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她甚至设法让自己脸上浮出一抹微笑,缓缓地柔声说:“你看,你别急,我跟你讲道理。”
有水。有滴水声,或者类似于滴水的声音,在李小晚卧室的天花板上响起。“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我也不知道白天有没有。我只知道,这两天晚上,我能听见。清清楚楚地听见。”越是说到后面她越是轻声慢语。她的镇定好像有种魔力,让楼上的男人只好把视线从她脚上的拖鞋移到她的脸上。电梯在走廊尽头打开,一道光从侧后方打过来。她想,这一刻,这光一定会把自己的脸色照得苍白。
男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把李小晚让进客厅。“总是在我第一层睡意上来的时候,嘀,嗒,嘀——嗒——嘀嗒,”李小晚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水源——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厕所——一边继续说,“你明白吗?那个时间是最要紧的,像一扇门。迷迷糊糊的时候人就像个瞎子,好不容易摸到门前,结果你猜怎么样?门猛地一开,方向是反的……你明白吗?嘀,嗒,嘀——嗒——嘀嗒,你给弹回去了。于是你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一晚上就睡不成了。”
“明白……又怎样?”男人发现她对他的愤怒毫无觉察,不由得一阵气馁,声音渐渐低下去。客厅里的灯光泛着黄,比刚才走廊里要柔和得多。一圈毛茸茸的光追着李小晚的侧脸移动,把镇定变成了安详。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简直有一点像欧洲油画上的女人的表情:母性,正义,与世隔绝,刀枪不入。
东边的厨房和西边的厕所都找不到漏水的痕迹。李小晚甚至跑进卧室,把离厕所最近的墙角边上的椅子挪开,看看墙纸上有没有隐藏的霉斑。然而米黄的凸纹墙纸干燥而洁净,跟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的其余部分没什么两样。李小晚想,这房子不像是一个男人住的,因为很干净。但也不像是跟别人,尤其是女人同住的,因为太干净——沙发上没有一只能搭配晚礼服的手包,鞋柜边上连一双糖果色的夹趾拖鞋都看不到。
“你的天花板有往下滴水吗?”男人试图把整件事拉回理性的轨道。
“没有,”李小晚的瞳仁就像突然迎来一阵风的蜡烛,在快要熄灭之前猛然一亮,“至少现在还没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听到了,水滴在一个空腔里的声音,也许是水管,也许是墙里的洞,谁知道呢……反正我听见了,这声音在深夜里响起,清清楚楚。”
男人开始调动他所有能想起来的中学物理知识,证明她的说法根本不可能成立。声音是从下往上传的,你很难准确判断那个仿佛在头顶上响起的声音真的来自头顶——所以为什么不去楼下问问?还有,就算这房子隔音不太好,也不可能差到连楼上滴水的声音都能听见,还清清楚楚。“真要这样,”男人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这里早就被淹了。”
即便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也知道没有说服她的可能。李小晚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好像点上了一根新蜡烛,逼得男人不超过三秒钟就把视线挪到了别处。
客厅的电视里有气无力地播着新闻,让他们之间的尴尬略有缓解。前几天城里大雨积水,有个男人驾车抛锚,错过弃车逃生的最佳时机。等他回过神来,车门已经打不开了,最后愣是淹死在桥下大水坑里。后续报道说,最后几分钟,他给已经分手的女朋友打过电话,没打通。电视上在播放经过变声处理的女朋友的采访录音,带着哭腔。
“我在美国出差,倒时差关机了。其实天快亮了。最多还差半小时,最多。”
客厅的大门始终都没关,大概是男人故意留着自证清白的。所以李小晚走出去的时候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动作,一句多余的告别。就像是梦与梦之间不需要转场。一直到走进电梯,李小晚都没有听到身后有关门的响动。
二
等不及开灯,李小晚就瘫倒在沙发上。
近一个月跟别人面对面讲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刚才跟楼上的男人讲得多。也许把下一个月的能量也一起耗尽了。这个念头本身就跟楼上的滴水声一样可怕。那个一步步把陌生男人逼到墙角的李小晚完全是另一个人。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她此刻的视网膜上循环播放。刚才有多亢奋,现在就有多沮丧。
手机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把手机设成静音——好像一百年以前她就已经这么干了。起先,她告诉自己,不急,过半小时回电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事是非办不可的。后来半小时就成了半天,半个礼拜,半个月。在李小晚的世界里,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在匀速地变得自然。仿佛从游泳池的扶梯上走下去,漂白粉的味道一点点呛进鼻腔,身体慢慢倾斜。水花涌到胸口,肋骨隐隐作痛。池底浮出一堆版式设计图和编辑的脸。水面摇晃,那张脸急得皱成一团。
李小晚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从这画面里得到乐趣。池底的脸浮不到水面上,倒像是越飘越远。只要不接电话少出门,李小晚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就是平行的。两个世界的时间差越拉越长。随时失踪是一种权力——等到编辑差不多急疯了,李小晚会往她的邮箱里发六张封面图,等着编辑语无伦次地在微信上告诉她最喜欢哪一张。
那一回,编辑在微信上哽咽。六个句号连在一起组成省略号。李小晚觉得她从句号与句号的缝隙里听到了抽泣。她想打一段话解释,说自己属于那种灵感型的设计师,硬做不如不做,给她一点自由就好,一切都会好。打到最后一个字,李小晚觉得前面这些字丑恶地扭成一团,爆发出一串狞笑。她按倒退键,一个字一个字地抹掉。
“你出来走走啊,我请咖啡。新开那家现磨的,味道正,而且那个空间太有想法了。你们搞设计的,没有不喜欢的。”编辑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等几天吧。”一整个下午,李小晚就在手机上输入了四个字,一个句号。
她们俩都知道,“几天”并不是几天的意思,这顿工作餐只是说说而已。李小晚没有告诉她,那咖啡馆她早就去过,一个人站在窗外,直到独自坐在拐角咖啡桌边的女人抬起头,举起手机。李小晚本能地躲开镜头,绕到边上看过去,才发现那女人只是举起手机自拍而已。那确实是一个适合自拍的角落。房型不规则,两面墙构成一个锐角,嵌进一张只能坐一个人的小圆桌,桌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冒着亮晶晶的气泡。光线在墙面之间来回反射——哪怕在摄影棚里派两个人扛着反光板走来走去,也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整座城市就是被这些自给自足的角落拯救的,李小晚总是这么想。在即将把你吞下去之前,它至少给你留一张好照片。
楼顶上又响起滴水声。李小晚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拿什么来拯救。十一点,手机间或还在床头柜上闪两下,但亮度越来越弱。快没电了,但她既懒得去找充电器,也不想看看这一天下来,到底有几个电话,几条微信。
其实那声音也没有她刚才描述得那么可怕,有点像小时候春游,在什么风景区里钻进几个彼此连通的岩洞。四周黑漆漆一团,李小晚伸手想拉同伴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就在她一步步往前挪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不及钻到别的洞里去了。她嗓子眼里一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顺势拎起。头顶上有根钟乳石正好滴下水来,先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然后落到她头上,沉到她心里。此刻,也是那种空落落的声响,在楼板夹层匪夷所思的声场中回荡。
这并不是那种机械粗暴的噪音,不是那种你一听就知道必有一战、赢了就能消停的东西。楼板上的滴水声是活的,它有灵性,会耍心机,会勾引你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发有没有打湿。它不是一把榔头或者冲击钻,不是那种形状确定的东西。你会忍不住追根溯源,猜测前因后果,勾勒它运动的轨迹,想象那是清泉、污水甚至鲜血,想象水里会不会有老鼠或者蛇。一个莫须有的秘密足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寒颤。进而,房子的结构,主人的习性——这里一笔那里一画,颜色,光泽,气味,故事开始默默生长。想象力是最有效的兴奋剂。
三天以后,李小晚倒完垃圾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楼上的男人也在里面。电梯卡在三楼,按什么键都不好使。男人忍不住朝电梯门踹了一脚。
“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小晚慢腾腾地说,“等等就好。”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杂音,但是终究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你好吗?我是说,楼板,还好吗?”
“没断过。还滴水。习惯了。”
“呃……可是脸色不好啊,吵得睡不着?”
“嗯。所以你相信我的话了?”李小晚苍白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我昨天还叫来水管工彻底查了一遍。”
“查不出结果?”
“其实我倒是希望能查出来的。就算撬开地砖修修补补,也就两三天嘛。真的。我知道失眠有多难受,我希望能帮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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