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劈柴胡同的裴家宅子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刚从一辆独轮驴车上下来,脚底上便沾了几片喜事过后余留的红色鞭炮碎屑。他背着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还显得簇新的黑漆大门,笑着摇摇头,这才踏上石阶叩响了辅首上刻有福寿圆满纹路的黑油锡环。
厅堂前,老者深深一揖道:“在羊角泮时,幸得夫人仗义伸手救得小老儿一条贱命。那时不知骁勇射杀敌酋的小将军还是位女娇娥,想来实在是让我等男子愧煞。今日又厚颜前来投靠,还望乡君不要嫌弃!”
傅百善知道这位名为程焕的老者是青州卫一个将将退役的老卒,但其实际身份裴大哥身边得用的幕僚,其人虽貌不惊人但机敏善断,尤其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庶务。若不是早年命运多舛,只怕早就是福佑一方的能臣干吏。
此次修筑东南海防朝廷从各地征召了一批新丁,都指挥使司衙门就下令把从前一些到了年纪的老弱兵卒放回原籍,程焕便在此次的名单之上。裴青爱惜他的才干又敬重其人品,想通些门子将他留下来。说实在,近年来裴青对程焕颇为倚重,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能将杂事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人。
不想程焕却婉言拒绝了,说近来身子孱弱,也这个岁数了,实在是不想留在军中时时受这份管束操练之苦了。裴青见他去意已绝,就不好再挽留,厚厚地封了程仪后才问他的打算。这才知道程焕老家早已空乏,打算随意找个乡下小学堂以教书度日。
裴青却是想到和傅百善成家安顿下来之后,身边少不得这样一个睿智之人的时时点拨。于是就跟程焕建言,说妻子嫁过来之后,娘家陪送繁多,庄子铺面都需要人手打点。偏偏她性子疏阔,最不耐烦这些收缴粮租的琐碎事务,不若请先生暂留裴府做一个账房先生。
程焕本来就是居无定所之人,之所以一意离开青州卫,一时不想裴青为难,二是军中毕竟辛苦,他年岁稍长之后更是想重新找个处所安度晚年。听了裴青的建言之后,不由大为心动。心想一个青州土财主的女儿能有几多陪嫁,至多不过是几处山头农庄,思虑一番后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将军中事务一一交接,程焕便收拾了几件略显寒酸的家当,雇了一头驴车施施然地往裴宅来,准备认认今后的新东家。
因还是新婚,傅百善穿了一身胭脂红地缎绣五彩莲花纹褙子,遍绣折枝牡丹、石竹、罂粟、芙桑、桃花,衣襟处又绣了展翅飞翔于莲花间的蝙蝠,寓意连连有福。因在家里,梳了双飞燕的发髻上只插戴了一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的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即富贵又清爽利落。
傅百善吩咐仆从送上茶水之后,展眉笑道:“我已经听裴大哥说了,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是屈居乡野教授几个蒙童委实太过屈才。我的陪嫁琐杂,正想找一位精通账目的长者帮我清算一下,可巧先生就来了。”
程焕见眼前女子行事落落大方,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更兼她气度从容,年纪轻轻便姿容迫人顾盼生威,心里便悄悄收起了两分先前的轻视之意。这时,一队青衣下人抬进来几个樟木大箱子,整齐码放在书房的青石地面上,便束手躬身退下了。
傅百善站起身信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拿出其中一本帐簿转头笑道:“我爹爹是乡下土财主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挣钱,第二个爱好就是买地买庄子买铺子。我成亲后他就给我陪嫁了几处田庄,这里面是近两年的出息。先生帮我仔细捋捋,看看这些个庄头有没有偷奸耍滑的,干得好的要奖,干得孬的就要赶紧撤换下来!”
程焕端在手里的茶水就忘了喝,他咽了口唾沫,这一箱子都是账本,那其余的……
果然,傅百善又施然走到另一只箱子面前打开,笑道:“我娘是京城齐云斋的二东家,这回到京之后,那位大东家就把历年的分红全部折算成铺面田产给了她。我出门子时,我娘说女孩不比男孩能挣钱养家,身边不能没有资财,黄白之物就是女人的腰杆子,所以把大部分东西算作嫁妆陪送给了我。先生还是先帮我计量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好让我心里有个成算!”
程焕手里的茶盏一歪,石青色长直缀的下摆处便是一阵温热。手脚忙乱间模糊地想着,大名鼎鼎的京中齐云斋,文人墨客倾其所有都不见得能够置备上一件珍玩的齐云斋,竟然跟眼前这位有大干系……
当傅百善又走到另一只箱子准备打开时,满面通红的程焕恭敬站起,双手一揖到底,“小老儿日后但凭乡君吩咐!”
程焕活了这么久,哪里不晓得是自己先前的两分怠慢让人家看出来了。人家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吩咐仆从将产业账簿抬出来,结果一下子就把自己镇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姿容飒爽的女子,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裴大人就是顶厉害的角色,想不到他的夫人也差不离。
就是这份甘心情愿,程焕才出口唤傅百善乡君,而不再是裴夫人。这便是认主子的前奏,以后我是你手底下的人,而不是你丈夫手底下的人。
傅百善自然懂这里的隐喻,着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干瘦老头,觉得裴大哥果然没有说错,这种读书人几乎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了,背脊上还是有几根不能轻易碰触的傲骨。两人和和气气地定下宾主契约,一个月十五两的俸银,并每季四套单夹棉衣裳。拿着墨迹稍干的契书,心满意足的程焕让人带着去早就收拾好的厢房里歇息了。
傅百善抿着嘴微微一笑,让荔枝唤人来把这些账本重新搬回库房,这才甩着手进了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整齐,一水的青石地面。因男主人是武将,院子里除了挨墙几个养鱼养花的水缸,其余的地方连花盆都没有放两个,因此稍稍显得有些空旷。
傅百善边走边想,等空闲了还是让花匠过来移栽些花草过来,也不必多金贵。像在广州时,傅家的那几树蔷薇和垂丝海棠,每到花季便顺墙攀援开得热闹非凡,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喜庆,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烦忧也能消去一二分。
内室的大迎窗前,裴青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小媳妇进来,忙鲤鱼打挺坐起身子,笑嘻嘻地问道:“把那老头拿下没有?”
傅百善就白了他一眼,“敢情你不出面,就让我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裴青把炕几上的一盘金灿灿的枇杷端过来,揪了一个最大最红的剥皮去籽,喂到小媳妇的嘴里,这才笑道:“你莫看这位程先生其貌不扬,为人却最是精明,我实在舍不得让他隐遁乡间。这种人又心气高,我只有不露面,让你一下子把他收服了,这样大家的颜面才好看,日子久了你自然会晓得他的好处!”
枇杷是今早才结的,上面还挂着一层浅淡的白霜,吃在嘴里又香又甜。青州的春季干燥,裴青怕媳妇在水果物产丰富的广州呆惯了,特地起了个大早到城外乌梁山上去现摘的。那里靠近温泉眼,一向以水果甜美著称。
剥开的枇杷不断地放在甜白瓷的盘子里,傅百善满意地微微眯了眼睛,仔细地品尝唇齿间丰沛的汁水,小巧粉色的舌头在金黄的果肉后若隐若现。
裴青正在剥果子的手便一顿,抬头见侍候的丫头们早就懂事地退了出去,于是少不得凑上前去帮着品尝一番。等两人你侬我侬地吃完半盘枇杷之后,淡黄的汁水早已将傅百善身上的胭脂红褙子污糟得不能看了。
傅百善还没正经吃上几颗枇杷,自己倒被吃得一干二净,气得满脸通红,在男人劲瘦的腰上狠狠地掐了几下才作罢。
称心遂意的裴青哈哈大笑,见人就要恼了才稍稍收敛神色,起身在六足高面盆架前扯了一条棉布巾过来,细细地揩干净傅百善身上沾染的枇杷汁水,其间过程少不得又要吃吃豆腐。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喜欢闹腾的人,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恨不得将她随时揉入怀里揣在心坎上。
硬木六柱攒海棠花的矮榻上,餍足后的裴青懒洋洋地搂着半昏半睡的傅百善,手指在她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划过,良久后才略有踟蹰地问道:“等几天我要用一笔银子,我那里可能不够,你那边能不能给我调一下头寸?”
这事实在难以张口,才新婚几天,男人就向女人伸手要嫁妆银子,裴青心中虽有笃定却还是臊得脸皮通红。
傅百善却连眼皮都没有睁一下,嗯了一声后道:“你要多少,妆镜台下面的抽屉里有两千两的银票,是我准备家用的。若是不够的话,那个四门衣柜里有个紫檀嵌百宝花蝶长方盒里,还有我娘给我预备的压箱底。大概有五万两,你先拿去用就是了!”
裴青一怔,他素来知道傅百善对钱财散漫,可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由着他动用压箱底的银钱,委实太过……相信人了。要知道,有些妇人成亲后这压箱底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提前动用的。
他暗自摇头一笑,心想这样瓷实的性子这幸得是嫁给我,要是嫁给别人可怎么得了!胸中又酸又软,却总有一股汹涌的情绪潜藏其中,几乎要顺着血液喷薄而出。
想了一下,裴青还是决定稍稍透露一二消息,“……我那里还有五千两,你给我再凑一万五千两。我想拿这笔钱走走门路活动一下,尽快调回京畿重地。好珍哥,我想在最短的时日里爬上最高的位置。”
傅百善缓缓睁开眼睛,清澈的眸子望了过来。裴青喉咙底一紧,终于决定在自己最紧要的人面前袒露实情,“珍哥,我们太弱了。在那些贵人面前,我们实在是太弱了……”
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雨,裴青只稍提一个话头,傅百善便明白了他心底的隐忧。顺遂安逸的日子谁不想过,但是朝堂上风云变幻,若是不提前筹谋,他日秦王若是有机会登上大宝,依那人刻薄寡恩心如虎狼的性子,所有的这些就可能成为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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