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前几日的地动,皇帝下了罪己诏书,历数自徽正元年以来的五大过错。
诏曰: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轻用人力,缮修宫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永览前戒,悚然兢惧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乃者地震北海、琅琊,毁坏宗庙,朕甚惧焉。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免宫选,深自引咎,乃以所上颁示百官。
消息一出,京城震动。
榆钱胡同的刘宅,奴仆们束着手远远地站着,偏厅里只有崔氏姑侄。崔莲房皱着眉头翻看着手中的邸报,不悦道:“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当今这位皇帝年近五十了,行事还如此肆意。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动,就骇得跟什么似地,连历年的宫选都免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我们彰德崔家的姑娘只是来凑热闹的,也不稀罕这些京中的子弟。”
崔文瑄想起那位矜贵的晋王殿下,也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她按捺住心头的躁动,抬起头来时依旧是一脸的天真,“既然皇帝取消了宫选,那这些远道而来的女孩们就这么返回家乡,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崔莲房不由哑然摇头,对于兄长的幼女有些纵容地一笑,“你也晓得是远道而来,朝廷势必要派妥当的人护送回家,还要奉上相应的金帛之物,才能全了皇家的体面。其实大多女孩不必回去,自有京中匹配的门第去求娶。只要不太过计较,相差的其实也不算很多。”
因为没有什么外人在,崔莲房穿了一身撒线绣绿地五彩折枝菊花的对襟褙子,斜斜地坐在红木四出头官帽椅上。日头从半掩的竹帘里透过来,照在她仍显剔透的脸颊上,有一种年轻女孩没有的成熟和美艳。
崔文瑄就有些艳羡地望着这位嫡亲姑姑,见她举手投足间无不优雅闲适,留在京中的念头也越发强烈。转头却看见姐姐有些魂思不属,不由笑道:“做什么一早上起来就这副模样,难不成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念想不成?”
这话稍显轻佻,崔莲房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端起桌上的君山银针抿了一口,才温言关切问道:“樱姐儿,从那庄子上回来我就看你就有些郁郁,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姑姑帮你参详一番可好?”
崔文樱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道:“兄长拿邸报过来时,说陛下取消了宫选,却给其中一位女子赐了婚。兄长说,就是那天救下晋王的傅百善。如此一来,我的老师蔡夫人……苛薄她的传言只怕越发真了。其实那日过后蔡夫人就一病不起,家里还真真的传唤了好几回大夫。”
崔莲房暗自蹙眉,一时对那位傅姓女子的观感极差。心想如今的年轻女孩实在大过折腾,低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缺乏教养。那日红栌山庄的事,她也尽听人说了。不过是有把子蛮力的粗鲁女子,何德何能竟中了皇家的青眼?此次宫选百名女子,惟独她一个封了乡君,还头一个被赐婚。
想到这里,崔莲房望着眼前两个年轻女孩,志得意满地劝慰道:“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即便是赐婚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门户,作甚要时时挂在嘴边?我彰德崔家的姑娘日后个顶个地嫁得好,到时在外面碰到了,就让傅氏规规矩矩地给你们磕头行礼!”
两个女孩面色微红,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心目中的良人,想到有遭一日穿上一品皇妃的霞帔凤冠,那傅氏可不就只有行礼的份!
京城锣鼓巷胡同,宋家老宅的人整齐跪在地上。
太监阮吉祥拿了一道明黄的轴大声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今六品武德将军傅满仓之长女,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青州左卫前营千户裴青。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阮太监念完了圣旨,满面笑容地将傅满仓扶起,感叹道:“咱家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差事,连着两天给同一户人家颁旨。皇爷对乡君真是厚爱,头天封赏品阶,第二天就赐婚,就是自家的女孩也没有这般上心的!”
他在这里吧啦吧啦,傅满仓两口子却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想皇帝是不是知悉了珍哥的身世,才这般紧赶慢赶地又是封赏又是赐婚?但眼下不是说这些杂事的时候,赶紧像昨天一样,把圣旨供奉在家中神案上,又招呼人用酒用菜。
府里出了这件大喜事,仆妇们都拥过来道喜。宋知春心头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地,心想裴青和女儿之间这一出出的,委实不能再折腾事端了。等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回到青州就把两个孩子的亲事给办了。眼下女儿封了乡君,昔日的嫁妆册子只怕要拖出来重新拟过。
傅百善大大方方过来称谢,阮太监连道不敢。掖着手笑嘻嘻地嘱咐,等把乡君的服饰做好了,就要往宫里递牌子。宫中贵人传诏后,就要进去叩谢皇恩。贵人们最喜欢锦上添花,说不得进宫一趟又可以挣一抬嫁妆出来。
傅百善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露齿一笑,脸颊上就现出一对极好看的酒窝。阮太监心中一动,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来了,总觉着这姑娘象极一个人,却又说不出来是谁!
等阮吉祥回宫复旨,猛然在景仁宫见到刘惠妃时,才惊觉那位傅乡君的侧颜和刘惠妃有三分相像。晚上侍候义父洗脚时,就把这件事当笑话摆谈出来。话音将将落地,刘德一已经踢翻水盆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阮吉祥受刘德一提携,心中早把这人当成亲爹,一头跪在湿嗒嗒的地上简直懵了。刘德一灰败着脸喘着粗气低低道:“给你说过一千回,这宫里头的事要多看想,少说少做。今天这句话但凡露一点,不用别人动手咱家亲自弄死你。”
阮吉祥打了冷噤,一个六品武官之女如何跟宫中宠妃的容颜有三分相似,确实不敢令人深想。他向来知机懂眼色,立马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刘德一也不叫停,冷眼看他把额头都磕破皮了才压着嗓门道:“这两天就不要到御前侍候,把今天的事想明白了想透了再过来当差!”
阮吉祥一句申辩也不敢出口,把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了,这才直挺挺地在床上安歇了。心头却象走马灯一样转个不住,这新出炉的傅乡君跟刘惠妃肯定有干系,只是看两边的模样竟是谁都不知道谁。义父知道她们的关系,那皇帝爷肯定知道。大家伙都闭口不说,那肯定是有杀头的风险。还是莫管这些了,在这座宫城里,能保住吃饭的家伙事才是最要紧的。
同一片夜空下,此时的傅百善心中却是一团甜蜜。屋子里没有掌灯,裴青站在窗子外,傅百善站在窗子内。
裴青知道皇帝终于赐下婚事,喜得无法言语形容。两个人年岁都大了,宋知春怕闹出笑话,特地让傅满仓在外院去陪未来女婿,裴青等老泰山睡熟了才敢溜进来看一眼小媳妇儿。拿了白日在西大门集市上买的红枣糕、炒粟子、干桂圆、麻饴糖、橘饼各类吃食放在窗台上,南边北边的样样齐全。
傅百善边吃边捂着嘴笑个不住,也说不出为什么这般高兴。剥了一个粟子出来,将粟肉透过镂空的窗格塞到裴青的嘴里,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娘说,这回进京要是有人把我胡乱指给别人,就让我跟你私奔。还跟我说名声是难听了些,可过日子是自个过的,千万要找个喜欢的人,要不然女人这一辈子可有得熬了!”
栗子肉立时卡在裴青的喉咙里,轻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儿来,心想这位泰水的行事风格可真够生猛的,不过……真的是很合我的心意。侧头看着春夜下的心上人,心里却一阵后怕。
那时自以为是退让,以为只有秦王的雄才伟略才匹配得这样的好女子,结果却是伤人伤己。秦王面上虽是和煦近人果敢坚定,骨子里却是皇家人特有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其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幸好,幸好,小姑娘对这段情感坚持了下来,而自己才有机会撵上来,跟上她的脚步!
窗台边上搁的是一碟透糖,这是准安府过来的吃食,傅百善没见过,拿眼瞅个不住。
收回心神的裴青看见她那副馋猫样扶额失笑,他买东西一向是看到什么买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怎么吃。隐约记得店家用上等白面掺以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为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黄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成糖饼。吃是时候要用白糖、桂花、玫瑰卤调和成的汤汁,小心地浇淋在糖饼上。
傅百善眼巴巴地等糖汁水浸透糖饼后,用竹签尝了一口,又甜又香又酥又粘,直直甜到了心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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