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赤屿岛门庭高阔的正厅出来,徐直忍不住弯起嘴角。心想,这下可如了那丫头的心愿,真的要去日本国一游了。他半生颠沛流离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傅百善这般行事执着的女子。
那年为截杀偷摸上岸的倭人,一行人风餐露宿。傅百善不过一介女流,胳膊上受了伤只是简单一裹,拿起长刃就开始搏杀。这女人内心无比坚定,认准一个目标后宁愿碰得头破血流也会勇往直前,便是换做一般男儿也会自愧不如。
在青州时,徐直冷眼看着那班同僚有一句无一句地打趣裴青。有时候不免臆想两个人的身世大致相同,若是那年逃荒逃到广州,被傅百善的父亲救起的人是他,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自己的身边会不会也有一个从小相知相许的青梅?
离开青州时,为什么要冒那般大的危险,非要去设下圈套搅乱裴青和傅百善的亲事?除了想拖住裴青的脚步之外,更隐晦的是心有不甘吧!裴青年纪轻轻已经坐到了多少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凭什么还要得到那般至情至性的淳朴姑娘,天下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吗?
当在赤屿岛初初看见傅百善时,徐直心内早已明白,以这姑娘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那桩婚事只怕早就不成了。
那时,他心里不是没有起过波澜。但转头就看到躺在血泊中刚刚小产的曾闵秀,那丝波澜就湮灭了,这个才是他应该一生真心相对的女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总是觉得心有遗憾。
看着日头还早,吩咐一个手下赶紧回去把消息告诉宋家人,让他们尽早准备着,这一去怕不是要半年,该带的东西都不能落下。正在说话时,就见徐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面带不安迟疑道:“义父,我听说了个事儿……”
徐骄从来都不是扭捏的人,这般为难神态还是头回。徐直三言两语打发了身边回事的人,转头训道:“你就是个耳报神,还有哪里的消息时你不知道的!好了有事说事,莫要做个咋呼的样子,仔细让人看见说你轻浮不经事!”
海风吹得人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徐骄又窜了一些个头,单薄的身子站直了和徐直不相上下了。他微微觑了一眼过来,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徐直让他的模样逗笑了,伸脚就踹了过来,笑骂道:“做甚一副婆娘的小气样子,有话就有屁就放!”
徐骄横下一条心,左右望了一眼凑拢身子小声道:“夜里我听两个当值的水手私下议论,说今次您去日本国谈判,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当年杀了您的生父,若是晓得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也会对你下手……”
徐直半垂了双眼,盯着脚下的薄底单靴上黏着一片枯叶道:“哦?私底下的议论让你听了个正着,倒是好巧,还听到些什么?”
徐骄偷偷打量一眼,声气越发小了,小心陪笑道:“我不敢让他们乱说,就找了个名目抓了他们,悄悄押在养牛羊的牲畜棚里,等您回去亲自去审。”
徐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负手站在风口,徐骄只听他轻笑一声骂了一句,“还真是一桩巧宗……”
两个水手战战栗栗地挨在一起,徐直忍了摁住鼻孔的冲动,心想徐骄把这两人关在哪里不好,非要关在牲畜棚里又脏又臭,这是为难别人呢还是为难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磕着茶盏盖子,眉眼未动地轻语道:“你们既然背地里议论我父亲,想必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好好地说出来,说好了就重重又赏,说得不好就下去跟曹大作伴!”
年轻些的水手猛地想到那日看热闹看到的物事,鼓鼓囊囊似人非人的青白惨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牙齿打颤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是刘叔喝醉了非要拉着我讲古,我什么都不知道。五爷您大人大量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乱嚼舌根子了!”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徐直劈开腿坐着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年轻水手就被人拉出去了。年纪大些的老水手耷拉着眼皮,矗在地上半响不开腔。窄小的屋子只听得见茶碗与茶盖轻轻的碰击声。
良久,老水手额上的汗水越积越密,几乎可以听得见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一样。他终于抬起眼,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镇定开口道:“不过是几句闲言闲语,五爷就准备要了小人的性命吗?”
徐直“砰”地一声摔落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站起身子哼了一声道:“真是人贱骨头轻,你要是老实说了我还可以出面保你一条性命。你要是不说,只怕你今日出去,明日就要人给你收尸了!”
老水手心里一惊,想起这些年战战兢兢日子,嘴里发干背上发凉,终于老泪纵横软软趴在地上道:“小的叫刘仁树,昨夜有人拿了银子让我在水猴子,不,是徐小哥面前说几句话。还许诺,只要把我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给我造身份和路引还有银子回归故土!”
徐直身子向后一靠,眯着眼睛笑道:“这世上还真有这般大方的好人,宁肯不留姓名倒贴银子,悄悄地使唤人过来跟我传信。既然这样,你扭捏作态又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说完就成了不行吗?非要耍个狠给我瞧瞧你的风骨不成?”
刘仁树脸涨得通红,好像羞恼不已,想了半天终于吭哧道:“这赤屿岛人人都是奸猾性子,就是当面说出来的话亲口许下的承诺转脸都不作数。那人藏头露尾递个话,我就傻乎乎地过来乱说一通,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徐直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这世上多的是蠢人自作聪明,难得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些什么尽可说了,再耽误我的功夫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不过要是你说得入我的耳,至多十天半月我就送你回家乡!”
刘仁树席地而坐苦笑一声,“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船上的小杂役,自视甚高空有一番志向,因为手脚勤快就被临时调到上舱房跑腿。那里有一个人是老船主的贵客叫做徐有道,性格温和文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倭国人,真名叫做北条有道,他应该就是你的生父。”
徐直却是想起昔日那个一刀就将养父杀了的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绝对跟温和文雅这些字眼沾不上边。
刘仁树双眼冒出崇敬,“这位大人每年都要往返日本国和中土,这条流金淌银的航线就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老船主靠着将中土的茶叶和瓷器丝绸源源不断地送往日本国,又将日本国的银矿铜矿运回中土,攫取了大量的钱财,隐隐成为海上新一代的霸主。”
刘仁树沉浸于往日追随大人物的煊赫生涯当中,脸上泛起些微激动的红光,“不久之后,爪哇、真腊那些小国的香料和宝石也成了日本贵族追捧的东西,海船每回莅临港口,那些地方就象过节一样热闹。那位大人喜欢汉家文化,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亲自去中土内陆一趟,大概就是那时候结识了你的母亲。”
刘仁树头垂低了些,“有一回我接到老船主的命令,说自日本国传来加急音讯,说大人的胞妹病重想临去前再见兄长一面。我拿着书信骑着快马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大人的行踪,他二话不说就跟我走,他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儿子跟在后面跑了好久。那时刚下大雨,两母子弄得狼狈不堪浑身都是泥水,大人却头都未回。”
屋子里一片静寂,刘仁树悄悄抬眼望着上首的徐直,就见他低垂双目神色未明,右手把玩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只玉扳指。好似意识到他停下,那眼立刻扫视过来,刘仁树便感觉头皮象利刃刮过一样忽地一紧。
徐直想起幼时的困苦日子,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脾气暴躁满脸愁容的母亲。若非后来遇到养父伸了一把援手,母亲险些带他一起投河。后来日子慢慢地好起来,母亲又生了妹妹,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安然,直到那人又回来……
刘仁树咽了口唾沫,“大人还记得我依旧让我服侍,到了日本国后大人终于见到他妹妹,两个人又哭又笑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五天上头那位夫人就去了。大人就留下来照料他妹妹留下来的孩子,教他读书写字、抚琴射箭……”
看到徐直忽地蒙住双眼,手缝里依稀有泪水流下,刘仁树叹了一声忍不住解释道:“那位北条夫人似是嫁给什么王公之类的大人物当妾室,大人若是不留下看顾一二,那位小公子在后宅里头只怕立时就会丧命!”
徐直早已过了悲春伤秋的日子,闻言心里只是一哂。
当他和母亲为下顿饭在哪里时时发愁时,他的生父在陪在另一个孩子身边嘘寒问暖。好容易挣扎活下来时,这人又出来轻易地毁去一切。在被初次带到赤屿岛时,他愤恨得一度急切地想杀死这人,即便那是他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刘仁树苦笑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脚趾,“北条夫人生下的儿子就是怀良亲王,天姿聪颖能力卓绝,十八岁成人时已经被醍醐天皇封为征西大将军。他年纪轻野心勃勃,除了招收幕僚还建立起专门的征西府外,还跟大人说想派几个人潜入中土当内应,以日后图谋大事。”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面前之人,仿佛也觉得自己话里的残忍,“大人当时就说这件事无须担心,他手里已有绝佳人选。那时我已经听得懂一些日本话,心里还在想不知哪几人运气不好,要去干这般危险之事?”
徐直呵呵一声冷笑,难怪自己后来会被带到赤屿岛,难怪要去学那些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东西,难怪在老船主的眼里,会时常流露出怜惜的神色,想来象徐有道那般对亲子冷血之人世所罕见吧!长久以来横亘心中的块垒突然消去,徐直笑得几乎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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