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不过卯时起就下起了雪子。常知县备了厚礼带了儿子常柏到傅家拜访,门房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去,管事的出来回话说傅家的主子们都没有在家,都到郊外祭扫祖先去了。
这不年不节的祭扫什么祖先?明知道这是人家的借口,可是常知县只好苦笑打道回府。常柏见老父为自己的事情冒寒奔波,加上知道了表妹的所作所为之后颇有些心浮气躁,不免出口抱怨道:“这傅家人未免太拿大了?”
常知县摇摇头道:“将心比心,若是你遭到如此拙劣算计,可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人讲道理?那傅家的姑娘原先我只是觉得样貌家世上和你相配,可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可以看得出来这姑娘完全具备了一府主母的气度。”
对长子常知县有无限的耐心,背了手继续循循善诱道:“三国志里有一篇《襄阳记》:黄承彦者,高爽开列,为沔南名士,谓诸葛孔明曰: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孔明许,即载送之。时人以为笑乐,乡里为之谚曰: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可是正是这黄氏贤良才成就了武侯千年美名!”
看着儿子似有所触动,常知县一捋胡须道:“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所以古人才会说,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为了我直隶常氏百年宗祠,这傅家的小姐老父一定会为你求娶到!”
常柏面庞赧然,呐呐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到那日在傅府老孺人的寿宴上,看到的那个浅笑盈盈气度俨然的女子,目光流转过来时滟滟生辉,颊边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他相信当时在场的几位同窗都在悄悄打量那位女子,出门时,他还亲耳听到有人在问傅念祖,那位身穿玫瑰紫锦衣的女郎是他的哪位妹妹?
回到家时,常知县看时辰还早自回县衙处理公事。常柏恭送父亲后回后院想拿几本书出来研读,却在转过二道垂花门时驻足,那门前站了一个扶风弱柳般的女子,正是昨日在梅园闯出偌大祸事的徐玉芝。
见柏表哥视而不见地欲从自己身边走过,徐玉芝怆然泪下:“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你我近十年的情谊竟比不过你与那傅家小姐的一面之缘?”
常柏冷然道:“我从来只将你当做妹妹一般,与那傅家小姐又有何相干?”
徐玉芝紧抿嘴唇压低声音道:“表哥何必自欺欺人,我十五岁时你悄悄送与送我的及笄礼是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那是何意?春日赏花秋日赏月,你我在树下湖边耳鬓厮磨,难道是我自作多情吗?昨日我不过是争去抢原本属于我的良人,又有何错?姨父姨母不过是嫌弃我没有一个好家世,没有一副好嫁妆而已,才会视我如同敝帚!”
常柏形容便有些狼狈,扭了头低声呵斥道:“休得胡言,我纵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也让你这次的叵测心机给抵平了。我母亲已经写信去你父亲处,不出十天定会有人来接你回去。她早为你备下一份丰厚嫁妆,日后让你父为你另择佳婿,莫要记得这些前尘旧事了!”
常柏说完也不管徐玉芝如何声嘶力竭地哭泣挽留,疾步走进自己的院子关紧了院门。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女子徐徐抬起的那张清秀小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缠绵爱意,只有一双描画得精细的眼里慢慢浮出一丝狠厉之色。
青州,高柳镇。
傅满仓把袍子撩起,蹲在地上和工匠们商议节孝碑上最后的纹饰。过了春节后,他和大哥在老家的日子都不能耽搁长久,所以花了双倍的工钱,总共请了十来位青州有名的石雕师傅不分日夜地赶制。
好在青州本就是出产条石之地,材料都是现成的,傅家又不吝钱财,此事又是青州府的荣光,再加上乡里乡亲的人多心齐,经过差不多大半个月的工期,牌坊已经初具规模。
这座旌表节孝坊为砖石结构,四柱三间二楼式样,两侧翼墙与宅院围墙相连。楼为单檐歇山顶,上覆青灰瓦翘角飞檐,定坊砖砌雕鱼鳞纹。明间上坊凸有石桩,立圆雕石狮一对。正间阳刻“圣旨”两字,刻了“敕封处士傅全之妻翁氏节孝坊“,左侧间有“打马游京街”,右侧间有“林山会友”浮雕人物像。
额坊正间镌刻“旌表节孝”四个大字。下坊辟有一门,槛、框、楣全为麻条石,石门两侧镌刻“皑皑雪鬓一生苦节,皎皎冰心万古纲常”楹联。坊部砖雕图案丰富,有凸目飘髯张口含枋的双龙首,有双耳耸立翘首日月的麒麟,还有各种灵禽瑞兽、奇花异草、祥云图腾。
伸了一个懒腰,傅满仓看天色已晚,正准备往家去,一个店小二跑过来拱手作了个揖道:“有位客人想请您去楼上喝杯茶水!”
傅满仓有些狐疑,但是仗着地头熟还是跟着店小二上了那家茶楼的雅间。转过一道绘了云山雾海的七扇红木屏风,一个端坐在八仙过海硬木桌的年青人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冲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那人鬓若刀裁眉似墨画,少年时尚有些雌雄莫辩的面庞早已成为棱角分明的轮廓,英挺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细长眼眸顾昐间锐利逼人,身姿修长静立如同标枪,气质清癯风姿隽爽。穿了一身玄色细棉夹袄,外罩了一件石青色八团漳绒缎对襟长衣,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犀角带。朗朗似云间月,肃肃如松下风,正是那日在傅府门前缘悭一见的裴青。
傅满仓一见就拍了他的肩膀欢喜道:“那日要不是你朝我回礼,我都还不敢认你呢?”
裴青微微一笑道:“小侄那日公务在身,不敢下马与伯父寒暄,今日探得您在此处,特意让人请您过来说几句话!”
傅满仓有些嗔怪道:“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了空闲了不到家里去,到这茶楼里来叙什么话?”话语一落,就见眼前的年轻人白净的面皮上慢慢浮现出一股暗红,有细密的汗珠子在他额上隐现。
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向来心宽的傅满仓仔细回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让这素来大方的年轻人一副羞涩至极的表情。
静寂了一会功夫,裴青一咬牙抬头道:“小侄心里有一件大事相求,本来想再等两年珍哥及笄后才到您府上拜访的,可是我听说宋婶婶已经在为珍哥相看了,我怕时间长了有变,所以今日厚颜前来正式向伯父求个准话,我想求娶您的掌上明珠——傅百善。”
傅满仓惊讶得目瞪可呆,呐呐地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随着女儿的年纪渐长,她的亲事也变得迫在眉睫。但是此时冷不丁地冒出个从未考虑过的人选,就连见惯奇事的他一时也有些懵然。
裴青把话说出口后,倒渐渐冷静下来,为傅满仓重新斟了一杯茶后道:“我知道我比珍哥大了整整八岁,您和宋婶婶大概从未将我考虑进女婿的人选当中去。可是,除了这点之外,我想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合珍哥脾性的人!”
傅满仓目光一凝,竟也暗暗思考起这件亲事的可行性来。
的确,除了年纪稍大之外,裴青十来岁就在广州傅家生活,人品心性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那年珍哥遭人绑架,若不是这小子机警,自家的宝贝女儿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想到这里,傅满仓打定主意正色问道:“说说看,你有什么长处,值得我把女儿许你?”
一听此话,裴青双目陡然湛然,立刻收颌挺胸道:“我今年二十一岁,庚辰年生属马,无父无母。现在青州左卫任一百户,每年饷银四十五两,在日昇昌存有二千两银子,每年有二百两的生息够日常的嚼用。在广州城和青州各有一处两进的小院子,珍哥如果嫁与我,吃穿不愁,而且任在哪处住都可以!”
傅满仓听到这一番不知演练了多少遍顺溜至极的说词,不由好笑道:“你这小子几时存了这多的家底?你入卫所不过也才五六年吧?“
裴青有些腼腆地浅笑道:“伯父请放心,我每一分银子都来得干干净净,虽然流了些血汗,可是这般才不枉生为男儿不是吗?”
想是投笔从戎上阵杀敌是大多男子的梦想,傅满仓听得满意至极,只是心里还是颇有犹疑:“你与珍哥怕也有五六年未见面了吧,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就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裴青终于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我年年只要休沐就会回广州,每回都是远远地看上她几眼才能安心。那年,越秀山毕秀才心起歹念意图绑架,结果在船上被珍哥用鱼叉结结实实地戳了好几个血洞,我心头就想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儿。”
“第二回在茶楼里有穷书生言语辱及于您,小五小六想教训那人却不得法引起众怒,是珍哥拿了扁担护着两个小兄弟,又将寻衅滋事的人收拾了个干净。那份果敢,那份一往无前的担当让我……让我一时心笙摇曳目眩神迷,那时我在想不知谁家儿郎得幸,方能娶得如此刚烈女子?”
“第三回我到城外光孝寺为亡母点长命灯,才知有位素味平生的女郎偶见我母灵前凄凉,特舍下白银命寺中和尚添置香花素果,整整三年不缀。我费了些周折仔细查找后却知那女子就是珍哥。那时我就暗自下定决心,此生非她莫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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