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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这种焦虑真是要命啊,简直无论遭遇什么危险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不能不回到房里去,离开花园!于连极力克制自己,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很快,德·莱纳夫人的声音也发颤了,然而于连竟浑然不觉。责任向胆怯发起的战斗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古堡的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心想:“十点的钟声响过,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于连太激动了,几乎不能自己。终于,他头顶上的钟敲了十点,这等待和焦灼的时刻总算过去了。钟声,要命的钟声,一记记在他的脑中回荡,使得他心惊肉跳。

就在最后一记钟声余音未了之际,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莱纳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于连此时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住。虽然他已昏了头,仍不禁吃了一惊,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凉;他使劲地握着,手也战战地抖;德·莱纳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只手还是留下了。

于连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不是他爱德·莱纳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终于到头了。他想他该说话了,不然德尔维夫人会有所察觉,这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而有力。相反,德·莱纳夫人的声音却藏不住激动。她的女友以为她不舒服,建议她回房去。于连感到了危险:“假如德·莱纳夫人回客厅去,我就又陷入白天的那种可怕的境地了。这只手我握的时间还太短,还不能算是我的一次胜利。”

正当德尔维夫人再次建议回客厅时,于连用力握了一下那只手。

德·莱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复又坐下,有气无力地说:“我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些话确认了于连的幸福,此时此刻,他真是幸福到了极点:他口若悬河,忘掉了伪装,两个女友听着,简直觉得他是世间最可爱的男人。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雄辩仍嫌有气不足。起风了,暴风雨要来了,于连生怕德尔维夫人受不住而想一个人回客厅。那样的话,他就要和德·莱纳夫人面面相觑,单独在一起了。刚才,他是偶然地凭信一股盲目的勇气才有所行动,而现在他觉得哪怕对她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也力不能及。无论她的责备多么轻微,他也会一触即溃,刚刚获得的胜利也将化为乌有。

幸运的是,这晚他的动人又夸张的议论博得了德尔维夫人的欢心,她先前常常觉得他笨拙得像一个孩子,不大讨人喜欢。至于德·莱纳夫人,手握在于连手里,倒是什么也没想,随波逐流由它去了。在当地传说大胆夏尔手植的这株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钟头,对她来说,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风在椴树浓密的枝叶间低吟,稀疏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叶子上,她听得好开心啊。于连没有注意到一个本可以使他放心的情况:德·菜纳夫人和德尔维夫人脚旁的一只花盆被风掀倒,她不得不抽出手来,起身帮助表姐扶起花盆,可是她刚一坐下,就几乎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他,仿佛这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午夜的钟声早已响过,终须离开花园,这就是说,要分手了。陶醉于爱之幸福的德·莱纳夫人天真无知,竟没有丝毫的自责。幸福使她失眠了。于连却沉沉睡去,胆怯和骄傲在他心中交战了整整一天,弄得他筋疲力尽。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被人叫醒;他几乎已经把德·莱纳夫人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对她可是太残酷了。他履行了他的责任,而且是一个英雄的责任。这种感觉使他非常幸福,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怀着一种全新的乐趣重温他的英雄的丰功伟绩。

午餐的铃声响了,他在阅读大军公报的时候已经把昨夜的胜利全部抛在脑后。他下楼朝餐厅走去,用一种轻佻的口吻对自己说:“应该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

他满以为会遇到一双柔情缱绻的眼睛,不料看见的却是德·莱纳先生的一张严厉的脸。德·莱纳先生两个小时前从维里埃来到,他毫不掩饰对于连的不满,他居然整整一上午扔下孩子不管。当这个有权有势的人不高兴并且认为无须掩饰的时候,他的脸真是再难看不过了。

丈夫的每句刻薄的话,都像针一样刺着德·莱纳夫人的心。可是于连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还在回味刚刚在他眼前发生的持续了数小时的一件件大事,因此一开始他不能令注意力屈尊去听德·莱纳先生的那些伤人的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他说:“我刚才不舒服。”

既使是一个远非市长先生那么爱发火的人,也会被这回答的口吻激怒。他对于连的回答,就是想立即将他赶出去。不过他忍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座右铭:凡事匆躁。

“这个小笨蛋,”他立刻心想,“他在我家里为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勒诺先生可以把他弄去,或者他会娶爱丽莎,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会在内心里嘲笑我。”

德·莱纳先生的考虑固然明智,可是他的不满仍旧爆发出未,一连串的粗话渐渐激怒了于连。德·莱纳夫人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就要哭出来。午饭一过,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胳膊去散步。她亲切地依偎着他。无论德·菜纳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应着:“这就是有钱人啊!”

德·莱纳先生就走在他们身边,于连一看见他,火就不打一处来。他突然感觉到德·莱纳夫人紧紧地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把胳膊抽回来。

幸亏德·莱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一新的无礼举动,可是德尔维夫人看见了。她的朋友的眼泪扑簌簌流出来了。这时,德·莱纳先生正用石块驱赶一农家女孩,那女孩抄了一条小路,正穿越果园的一角。

“于连先生,我求求您,克制一下吧;您应该想想,我们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夫人很快地说道。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轻蔑。

德尔维夫人大吃一惊,如果她猜得出这目光的真正含义,她还要更吃惊呢;她本来应该看出这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进行最残忍报复的朦胧希望。大概正是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吧。

“您的于连很粗暴,我真害怕,”德尔维夫人向她的朋友低声说。

“他有理由发火,”她的朋友回答说,“他使孩子们取得了进步,一个早上不给他们上课有什么关系;我看男人都是很无情的。”

德·菜纳夫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欲望,要对她的丈夫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极端仇恨也快爆发了。幸好这时德·莱纳先生唤来园丁,跟他一起忙着用一捆捆荆棘堵住穿越果园的那条踩出来的小路。此后于连受到无微不至的体贴,可是他就是不说话。德·莱纳先生刚一离开,她俩就声称累了,一人挽了他一只胳膊。

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因内心的慌乱而双颊飞上红晕,露出窘色,而于连却脸色苍白,神情阴沉而果决,两者适成奇异的对照。他蔑视这两个女人,也蔑视一切温柔的感情。

“什么!”他心里说,“我连供我完成学业的五百法郎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想把他撵走!”他全神贯注于这些严肃的思想,她们俩的殷勤话只是偶而屈尊听进几句,也觉得很不入耳,毫无意义,愚蠢,软弱,一言以蔽之,女人气。

没有话还得找话,又想让谈话生动活泼些,于是德·莱纳夫人就说到,他丈夫从维里埃回来,是因为他从一个佃户那里买了些玉米皮(在当地,人们用玉米皮填充床衬)。

“我丈夫不会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她说,“他要和园丁、男仆一起把全家的床衬都换过。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床衬都换过了玉米皮,现在他正在三楼呢。”

于连的脸色骤变,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德·莱纳夫人,立刻拉着她快走了几步,德尔维夫人让他们走开了。

“救救我的命吧,”于连对德·莱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的命,因为您知道那个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应该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帧肖像。我把它藏在我那张床的床衬里。”

听了这话,德·莱纳夫人的脸色也惨白了。

“夫人,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进我的房间;别让人看见,在床衬最靠近窗户的那个角里摸一摸,有一个小纸盒子,黑色,很光滑。”

“那里面有一帧肖像!”德·菜纳夫人说,快要站不住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于连察觉了,他立刻趁势说道:“我还要向您求个情,夫人,我求您别看这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个秘密,”德·莱纳夫人重复道,声音极端微弱。

尽管她在那些以财产自傲并只对金钱利益感兴趣的人中间长大,爱情却已经使她的灵魂变得宽宏大量。德·莱纳夫人被伤得好苦,却仍然表现出最单纯的忠诚,向于连提出了几个必须提出的问题,以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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