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可怨的,宫中从来没有人情冷暖,只有利益交换,更遑论他本就不是那位女皇的人,她若冷眼看着那是应该,若捞他一把那是恩情。
祁云晏缓缓垂下眼脸,漠然地看着那四散铺在地面上的曳撒。其上绣着的细云蟒纹狰狞可怖,然而他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心如止水。
在这大殿中央跪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奢望过活着站起来,只是人之将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自进宫到如今的一幕幕。曾经受过的无数欺压,遭到的百般j□j,都自尘封的内心深处翻滚涌现,清晰得仿佛是昨日重现——然而进宫之前那段安逸的童年岁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模糊仿若前世。
是因为他罪孽太深,所以不配拥有美好的记忆?
恍惚之中,他听到宝座之上赵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来人!给哀家把这阉竖拖下去打,打到死!”
青瓷茶蛊在面前炸开,锋利的瓷片与滚烫的茶汤四处飞溅,在曳撒下摆上晕染出层层水痕,在脖颈脸颊划出了几道细细血痕——他并没有试图避开。
躲什么呢,总归今日逃不脱一死,最后不过是归于一捧尘土,避与不避无甚差别。勾心斗角了十几年,他倦了也累了,从此安眠没什么不好。
赵太后话音刚落,便似乎有几人踏入了殿内,祁云晏低垂下眼睫,等待着执法太监前来,然而——
“儿臣给母后请安。”
低柔清越的嗓音,笑吟吟的语气,熟悉温和的声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穿破这空荡冷寂的大殿,清晰无比地传到耳边。
明黄色的曳撒撩起一连串弧度,在耳旁荡起又落下,悠悠然如云卷云舒。
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却乍然间听到她的声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却正撞上她轻轻瞥来的一眼。
他微微一怔,有点儿不敢置信,但她却神态从容,甚至朝自己眨了眨右眼,那长而带媚的凤眸中笑意流转,有安抚,也有促狭。
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她却偏偏插了进来;明明大殿之上氛围凝重,她却在赵太后面前堂而皇之地做这样的动作。祁云晏有点儿看不懂这个年幼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没有到赵太后跟前去,也没有站得远远的,而是在自己身侧站定,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却已是这样清楚地表明了立场。
祁云晏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眼脸低垂,长睫收敛,只是刚才那种空旷恍惚的冰冷之意却缓缓自四肢百骸褪去,仿佛重回人世。
在宫中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便是能袖手旁观不趁乱来踩一脚都是难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这位年轻的帝王都是在悬崖边拉了自己一把,他祁云晏虽不算好人,但这份恩,他记下了。
然而他刚刚低下头,就听得她含着笑意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气熟稔而自然,“厂臣也在,倒是巧,朕上次问你讨的缅甸猫儿可有着落了?”
祁云晏怔了怔,知道这是她随意扯出的借口,虽不明白她这话背后的用意,但他仍是滴水不漏地附和道,“回皇上话,已经在宫外寻到了,只是——”
还未说完,就被她懒洋洋地打断了,“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他抿了抿唇角,心中有些感激。自从坐上东厂督主的位置,便鲜少再行如此跪礼了,面上虽不显什么,但若说心中毫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而在与这位年轻帝王又相处了一段时日后,祁云晏再想起这一幕,却是有了更深体会,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一分佩服。单单是这一句话,便可看出她与赵太后御下手段的高低,不愧是先帝倾心培养的储君——赵太后只知道让人跪下以体现自身的威严,但她却懂得让底下人站起来,给予他们权势之时也给予尊严。
赵太后终其一生也没有明白,只有气短势缺的主子才会以身边人的卑微来体现自己的威严,而真正高贵的君主,她有足够宽阔的心胸允许底下人同染荣光。
……
鸦黑长睫缓缓垂下,掩去眼中复杂神色。祁云晏低低应一声是,缓缓站起身朝她一拜,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道,“只是还在派人调…教着,请皇上再静候些时日。”
这边两人一唱一和地,那边赵太后若再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猫腻,就太愧对她在这宫中沉浮的这数十年了。只是对祁云晏这种宦官她可以呵斥可以打骂,对于这个九五之尊却不行,心下再如何厌恶,面上仍得假惺惺地做出“母后”的模样。
赵太后强忍下怒气,不能明着找麻烦,只能挑着她话中的错处冷冷开口,“皇上新登基,宫内宫外琐事繁务都等着皇上处理,怎可玩物丧志?皇上要做明君,就必须远离这种用猫儿狗儿邀宠求权的宦官。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哀家这般深宫妇人尚懂得,皇上若是被这等阉竖小人迷惑,就太辜负先帝这些年的苦心教导了。”
就在赵太后以为这个皇帝会憋着气同自己犟时,语琪却无比谦和地躬身听训,面上做出知错的模样,以一副深深悔过的姿态道,“儿臣知错,这就回宫面壁思过。”顿了顿,又故意看看身旁的祁云晏,“厂臣看朕犯错,竟丝毫不加以劝谏?”
祁云晏微微撩起眼脸看她一眼,见她朝自己暗暗使着眼色,便重新俯□去,深深一揖,“臣辜负了皇上信任,臣罪该万死。”
赵太后看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惺惺作态,恨不得立时甩个巴掌上去,但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也只能攥紧宝座扶手上的透雕花饰,将满腹委屈往肚里咽。
祁云晏这只阉狐狸手段圆滑,她就算是明着将驸马一事抖落出来,那些臣工僚属再恨他,也在上面挑不出什么错来。——为公主选驸马顶要紧的是选贤,这是老祖宗的金口玉言,祁云晏择的这个驸马虽出身贫寒身负残疾,但在品德才学上却是一等一的好——说不准哪个脑子被驴踢过的大臣还会为此称颂一番。
而这边,语琪见祁云晏如此上道配合,不禁满意地挑了挑眉,压着唇角的笑意沉声道,“既然知错,就自去慎刑司领罚。”
在这宫中,内侍刑罚,是由慎刑司处断为主,但那仅仅是对于一般无权无势的小内侍而言,像祁云晏这般宦官中的大拿,就算是进了慎刑司也没人敢真拿他怎么样。说到底,她这一招虽从明面上来看是责罚,实际上却是放了他一把,不疼不痒地将其从太后这里摘了出去。
祁云晏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干脆利落地领了罚。
语琪点点头,装作不耐的模样挥了下手,“还愣着做什么,杵在这里是等着领赏么?”
这算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速速离去的借口,祁云晏应了一声,就低眉敛目地退出了大殿,腰背仍旧挺直如松,步履优雅且从容不乱,依旧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东厂督主。
只是走出慈宁宫大殿的那一刻起,不论是他,还是这整个皇宫都明白了一件事:祁云晏从此归于女皇手下,与赵太后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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