袱、箩筐、旅行袋都被放上了车顶;车站上的人在上面蒙了一块油布;然后用绳子带住。
车行途中;我的心里一直不很踏实;惦记着化肥口袋;生怕它从车顶掉下去;或者到南京的时候忘记拿了。一面这么想;我一面对自己说:你真的已经是个乡下人了;心系绿豆、花生;真是没出息呀!然后;我就心事重重满怀忧患地睡过去了。
中途醒了几次。窗外是田野、树丛、波光闪闪的小河;以及泥墙草顶的房子。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这会儿看上去不免新鲜。
但看得久了;也就不新鲜了;毕竟只是田野、树丛和小河。大平原此刻就像一只转动的圆盘;尽头的边缘呈现出一道明显的弧线。长途汽车就像在兜圈子;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了。莫不是碰见了老庄子上的人说的“鬼打墙”了?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南京。我之所以知道是到了南京;是因为车停了。司机按了按喇叭;一面跨出座位一面说:“到南京了。”
果然是南京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车站上的房子灰蒙蒙的;空地上停了一溜脏兮兮的大客车。一个人提着一只破铁桶;正把桶里的水往一辆车的窗户上泼去。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印着横七竖八的车辙。下了车的乘客扛着行李、提着旅行袋满院子乱走;在寻找出口。一概都是灰头土脸的;满脸的焦虑。这一切和我记忆中的南京真的很不一样。随即;我反应过来了;不是和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而是和想象中的南京不一样。关于南京;我早就失去了记忆;只有想象了。
我觉得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且是一个让人沮丧的地方。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和煤烟混合的气味;非常难闻。充斥于耳的南京口音也让我不知所措。然后;我就看见了大许。
他比以前胖多了;还戴上了眼镜。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灯芯绒夹克;尖头黑皮鞋。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显然;是邵娜让他来接我的。
大许奔了过来;非常热情地在我的肩膀上又打又拍:“你终于来啦;你终于来啦;多少年了。。”他说。
“是呀;是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没变;没变;还是那么的精神那么瘦;这就好;这就好。。”大许拉着我向车站出口走去。我不作它想地跟着他;差一点真的把嘀咕了一路的化肥口袋忘在了车顶上。
然后我们上了三十三路电车;前往南京工学院。邵娜在南工的招待所里帮我登记了房间。
她的父母是南工的老师;这我以前就知道;不知道的是邵娜目前就读的大学也是南工。大许告诉我;他们(他和邵娜)现在也住在南工的一间宿舍里。
总之;在那辆拥挤不堪汗味熏人的电车上;大许说的最多的就是“南工”这个词;“南工”这“南工”那的。敢情他们的南工就是我的老庄子。而关于老庄子我什么都没有说;大许也没有问。
开门进了招待所的房间;大许让我收拾一下;然后去他们家吃饭。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把化肥口袋从肩膀上卸下;往水泥地上一撂;都不带磨正的。之后;我就在那张被日光灯照得一尘不染的床上坐了下来;搓着手;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大许问我要不要洗把脸?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要不要上厕所;撒泡尿?我这才意识到膀胱胀得厉害。感谢大许的提醒;我去了趟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白瓷马桶是那么的洁净;打扫得那么干净;我都舍不得撒呀;但还是撒了。好歹我是个南京人(有点恢复自我意识了);知道冲马桶;而无须大许的提醒。
他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我撒尿的时候大许始终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看着;看看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然后;我们就带上了房间的门;走了出去;来到了夜色笼罩的校园里。
我跟着大许在一栋栋的大楼间穿行;楼面上的窗户里都已经亮起了灯;真的是灯光熠熠。
我似乎听见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实际上不过是我的幻觉;并没有什么人在读书。校园里只有人声汹汹;黑影条条;那些楼;不过是一些宿舍楼罢了。关于大学;我的想象力不过如此;除了知道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就不知道别的了。
大许的家(同时也是邵娜家)住在一幢筒子楼里。到了楼内;灯光反而昏暗下来;不像在外面看见的那么刺眼了。我们顺着破旧的楼梯向上爬去;来到二楼的一条走廊里;光线更加暗淡;和点煤油灯也差不了太多。实际上;那走廊里根本就没有灯;灯光是从一扇扇半敞的宿舍的门里透露出来的。走廊的两边堆放着纸箱、木箱、煤墼、破桌子等杂物。几乎每张破桌子上都放了一只煤油炉;一些男人或者女人正扎着围裙在上面做饭。油烟味儿混合着肉香弥漫了整个楼道;嗞嗞的煎炸声和夸嚓夸嚓的炒菜声此起彼伏。
邵娜亦然;正站在自己的门口炒菜。看见我和大许走过来;她打了个招呼;让我们进屋去坐。她那么的随便;就像我每天都来她们家串门一样。面庞在门口的灯光里一闪;我也没有看清楚;大许就把我拉到里面去了。
他们住的房子只有八九个平方;有一张大床和两张拼起来的课桌;墙角上放着几只摞起来的皮箱以及纸板箱。此外就是一个脸盆架子;两张凳子;一个竹子做的小书架。锅碗瓢盆作料瓶子沿墙根放了一溜。到处都是书;小书架上根本不够放;蔓延到各处。地上还放着一捆捆的没有拆开的书。这些无处不在的书不仅使房子里显得十分凌乱;也让我不禁自惭形秽。
大许让我在床沿上坐下;那是他们家最好的座位了。桌子上面已经放了好几盘炒好的菜;一个肉丝炒芦蒿;一个清炒马兰头;还有一盘从外面剁的盐水鸭。都是典型的南京特色。看来他们把我当成外地人了;或者是为了照顾我的思乡之情;也是说得通的。
然后;我的目光上移;看见了床头的墙上挂的大许和邵娜的结婚照。闪亮不已的镜框里;两颗幸福的脑袋紧紧地挨在一起;胸前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我怎么觉得照片上的这一对比照片外的那一对更相配呢?显然;我是嫉妒了。但也许我嫉妒的不是大许;而是大许和邵娜;是他们俩。
“娜娜;别忙了。”大许冲着门外叫起来;“晓飞又不是外人。”
“不要忙了;不要忙了。”我也说。
邵娜端着一盘香肠炒鸡蛋走了进来。她扎着围裙;手上拿着白铁锅铲;身上一股炒菜的味道。终于来到了灯光里;胖了;也老了。但即使再老;也比继芳年轻呵。邵娜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放;说:“也没有什么好忙的;家常便饭。”
大许拿出一瓶通化葡萄酒;动用开瓶器很不熟练地将其打开。然后将酒分别倒进三只玻璃杯里。三个人坐下来开始吃饭(同时喝酒)。
由于相隔已久;不免生疏;开头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邵娜问我坐车是否顺利?家里可好?等等。突然大许举起他的玻璃杯;在我的杯子上咣啷碰了一下。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说:“晓飞;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我们对不起你呀!”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哪里;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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