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田兄,一鼓作气,收复齐国!”
“便是这般!”田单一挥手,“传令三军城外造饭,饭后立即追杀!”
乐毅离军,齐人之心大伤,正在担心燕军反复,便有即墨大捷的消息骤然传开,一时欢声雷动,纷纷卷入田单的追击大军。月余之间,齐国七十余城便全部收复。围困莒城的秦开大军明知大势已去,早在田单开始追杀的时候便撤军归燕了。两个月后,田单率大军隆重迎接齐王田法章进入临淄复国。田法章感慨唏嘘,大朝当日便封田单为安平君开府丞相、貂勃为上卿,共同主持齐国复兴大政。历经六载亡国战乱,齐国终于神奇地复活了。
消息传开,列国却是一片微妙地冷漠。月余之间,只有后援齐国的楚国派出了上大夫庄辛来贺,没有占齐国一寸土地没有掠齐国一车财货的秦国,派来了华阳君为特使祝贺。貂勃倍感屈辱,愤愤来找田单:“五国攻齐,魏韩分了宋国,也便忍了。只这赵国夺取的河间却是我大齐本土,竟是装聋作哑不出声!以我之见,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索回河间!”“此一时彼一时。赵国目下今非昔比,以新齐之弱,上门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单却是淡淡笑了。“岂有此理?哪便忍了?”
“六载抗燕,貂勃兄竟还是如此火暴?”田单笑道,“目下赵国雄心勃勃,一如当年燕国。齐国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变。”“你是说,赵国也会像燕国那般变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国,内部不生变,谁却奈何?”
貂勃长吁一声:“齐燕两弱,便只有秦赵争雄了?”
田单一笑:“貂勃兄纵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观了。”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急报:赵国发兵十万进攻中山,秦国起兵攻赵!
“如何?秦国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强国,总归是不甘寂寞了。”田单依旧一笑,“等吧,也许齐国还有机会。”
第十章 胡服风暴
一、白起方略 第一次被放弃
当中山国特使星夜赶到咸阳时,秦国君臣正在章台秘密会商。
中山国是大河东岸太行山东麓的一个山国,都邑灵寿,疆域盈缩无定,强盛时方圆曾达千里之广,战国中期却已经只是个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 。地虽不大,但却恰恰卡在秦赵魏韩四强之间:西面是秦国的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两大要塞,南面是韩国飞地上党山地,东南是赵国巨鹿与邯郸地带,西南面便是魏国的河内地带。便仿佛四方生铁之间的一方棉垫儿,一旦抽掉,四方生铁便会硬碰硬轰然相撞。在秦国崛起之前,中山国主要是魏赵韩三国争夺的焦点。战国中期形势大变,秦国先收复了河西高原,再夺取河东离石与晋阳,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强大势力。及至秦军夺取魏国河内地带并设置河内郡后,魏国萎缩于大河之南,便等于在争夺中山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于河内归秦,韩国原在魏国河内的狭窄通道也被秦国一体化入,韩之上党便成了一块飞地。虽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于国势大衰,韩国也早已经没有了争夺中山国的雄心。恰在这二十多年间,赵国骤然强大,于是中山国事实上便主要成为秦赵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若依地缘大势,中山国对于赵国有着比秦国更为根本的利害关联。秦国崛起之后,扩张之势一步大过一步:收河西进河东,吞并巴蜀,夺取魏国河内,再夺楚国南郡,竟是无可阻挡地强大起来。而赵国却在进入战国的百年期间,除了对三胡(东胡、林胡、楼烦)作战略有收获,便始终没有大的扩张。惟其如此,夺取中山便对强大之后的赵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吞灭中山,非但根除了一个肘腋大患,且对夺取韩国上党立即便形成了压顶之势;中山上党一旦归赵,既可使河东的广阔山地成为对抗秦国的坚实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畅通无阻。正因了如此大势,赵武灵王后期便第一次灭了中山国,然则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死灰复燃重新立国。如今赵国重新强大,便决意根除中山,这次出动十万大军,显然便是要一举吞灭中山国。
一接到紧急密报,魏冄觉察到事非寻常,立即渡过渭水到了章台宫。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咸阳宫燠热难耐。秦昭王便命长史将章台收拾清理得洁净整肃,自己与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应重大国事便也赶到了章台会商。魏冄来到时,恰是正午时分,宣太后正在午间小憩,独秦昭王在书房盯着墙上那幅新绘制的大秦兆域图凝神沉思。已经四十多岁的秦昭王虽然依旧没有多少国事,但却毫不懈怠,但有国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请与会商,总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话便说绝不瞻前顾后。时间一长,竟不期然地隐隐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国政决策的局面。魏冄虽然依旧是军政大权在握,却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径直与太后商议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与秦王先说,而后再与太后共同议决。“出大事了。”魏冄熟悉章台,一步跨进书房便先急促说了一句。
秦昭王一转身便道:“赵雍发兵中山国?”
“我王如何晓得?”魏冄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报,这朝局就大为蹊跷了。“我是私下忖度,赵国该当有此举动。”秦昭王悠然一笑,“赵雍要退位做主父,不灭中山,却与心何安?”“也是一理。” 虽然心下稍安,但魏冄却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触动了。这个消息对他这个身在中枢的秉政权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闲暇的秦昭王却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机,魏冄,你当真老了么?心下虽则闪念,面上却是淡淡一句撂过,“等太后醒来,立即便要商定个对策。”“太后的午觉是越来越长了。”秦昭王思忖间道,“以我之见,先行宣召白起、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来章台,未时之后正好合议。王舅以为如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冄为丞相或穰侯,而唤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视军务,扩充彝陵水道,一时间赶不回来。”魏冄皱着花白的眉头,“宣召华阳君三人前来便了。”“大战没有白起,可是不好说呢。”
“十万兵马也算大仗?”魏冄轻蔑地笑了,“国策但定,任一大将足以对付也。”“好,便先宣来三君商议。”秦昭王转身便高声道,“知会长史:急召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立即赶赴章台议事。”“是。”书房廊下的老内侍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着了。”魏冄说罢,便来到章台宫第二进庭院 。这第二进有九间冬暖夏凉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设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来章台,魏冄便也会时不时赶来会商国事,为了方便就近处置紧急国务,丞相府的六名精干属员便长驻在这里上承下达,确实是快捷了许多。突然之间,魏冄觉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来到相署自己的书房。“启禀穰侯:武安君有羽书方到。”魏冄刚踏进书房,书吏便匆匆来到。“快打开。”
书吏利落抽出腰间皮袋里的一支专门开启信件的细长匕首,娴熟地挑开铜管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捧了过来。魏冄哗啦展开,白起那粗大的字迹便赫然入目:
穰侯台鉴:白起已接军报,赵国发兵中山。起以为赵国目下气势正盛,吞灭中山难以阻挡,过早与之争锋,反给魏楚等可逞之机。对赵之策,当以先取上党为根基,成压迫之势,而后相机决战。赵国业已成强,与我大战必在早晚,宜聚举国之力,不战则已,战则雷霆一击,纵不能灭赵,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军国大政,定能明察善断。
魏冄看罢不禁大皱眉头。他与白起的将相合壁几乎是有口皆碑,从与白起相识共事开始,他从来都毫无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对他极为敬重,虽说白起目下之爵位职权都与他这个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从来都视穰侯为军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与他会商,从不单独向太后或秦王进言。目下这封如此紧要的羽书,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还是径直送入丞相府,从抬头语气看,显然只是给他一个人的。这是白起与他多年的惯例了,魏冄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觉得该当如此。毕竟,当初是他一力将白起托出水面的,况且,他与白起从来都是坦荡谋国做事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谁却去细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皱眉,却是觉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对味儿,对,是谨慎过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静果敢与用兵之精到,面对十万兵马竟如此谨慎小心,魏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细想起来,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纵联军后,似乎就渐渐深沉了。宣太后几次笑着说:“白起大有长进呢,多读兵书,说事有学问了。”魏冄当时倒是没在意,目下想起来,白起的变化似乎还就是从那时侯开始的。以魏冄的粗砺秉性,他倒是更喜欢原先的白起,只就战场说话,其余一概不想,打仗雷霆万钧,国事悉听上命决断。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经想到了战场之外的天下大势,于是,便也变得谨慎了,这是好事么?目下这封羽书,分明便是秦国对赵国的长策大谋,面对十万兵马,竟说赵国“吞灭中山难以阻挡”,那种面对六十余万大军而勇往直前的气概哪里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乐毅那般儒将,为求一仁而六载不下一城,最终功亏一篑?“禀报丞相:太后宣召。”书吏轻轻到了廊下。
魏冄顺手将羊皮纸揣进胸前衬里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后一进的竹园走来。章台后园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场,一道清石条砌起的高墙,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边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当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号曰玄思苑,是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岁积劳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个颇具神圣气息的旧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对着孝公灵位禀报祈祷。秦昭王加冠之后,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宫中老内侍画了孝公像交蜀中丝工精心刺绣成一幅与真人等高的绣像,张挂在玄思苑正厅灵位后。从此,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肃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称为“小太庙”。魏冄每次进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时虽有急务,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着玄思苑肃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处便是云凤楼。这云凤楼是秦昭王专门为宣太后修建的,名号却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实,云凤楼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桩上的两层竹楼。这种竹楼是云梦泽楚人的山居习俗,楚人呼之为“干栏”。暮年的宣太后颇有乡情,常常对秦昭王念叨:“要说舒坦,还是云梦泽好啊。干栏多豁亮,四面来风,比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说给了白起,其时正逢夺取南郡大军班师归来,白起感念宣太后对平日对自己的关切,便从南郡紧急征发了十多名建造“干栏”的能工巧匠,一个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这座“干栏”竹楼。一切就绪,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时请母亲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见茂密竹林中的干栏楼,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芈八子便老在这干栏里了!” “母后,干栏该当有个名号。”秦昭王高兴地指点着。
“我想想了。”宣太后略一沉吟便道,“楚人云梦,秦人喜凤,就叫云凤干栏了!”秦昭王笑了:“母后,还是‘云凤楼’雅些个。”
“如何?干栏土了么?”宣太后跺着竹杖笑了,“毕竟在章台,就依你,云凤楼!”于是,云凤楼便成了宣太后的经常寝宫,一年倒有大半时间消磨在这里。魏冄对这云凤楼却颇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张致,让老秦人觉得碍眼。粗豪的魏冄少年离楚便是入乡随俗,衣食住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态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个地道的老秦人。然则,魏冄也是精细的,绝不会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上对老太后聒噪,况且他也明白,即或说了也是无抵于事。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与她不让须眉的英风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当年坚执要陪同儿子入燕做人质,便令秦惠王大是头疼,最终竟然不得不让她去了。便做了人质也照样我行我素,竟公然与亚卿乐毅生出了情爱,回到咸阳还是念念不忘。记得在乐毅行将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认真地劝阻了一回姐姐,请她断了与乐毅的念头,万勿引来天下嘲笑。谁知老姐姐却撇着嘴轻蔑地一笑:“乐毅鳏夫,芈八子寡妇,男女人伦天经地义,怕谁个嘲笑了?”更令天下乍舌的,还是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惊人言论。
楚国猛攻韩国雍氏时 ,韩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与老姐姐并秦王共同接见韩使。说了半日,尚靳言不尽意,总是唇亡齿寒之类的道义之词而不涉实际。宣太后便突兀开口插断了尚靳:“我侍奉先王之时,先王将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觉沉重难支。可先王完全压在身上,我反倒不觉其重了。因由呢?全身压我,给我欢喜,与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国救韩,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话毕,师从儒家的尚靳大为难堪,胀红着脸竟是瞠目结舌。宣太后却是一阵咯咯长笑:“言不及义,虚妄之士也!你等说吧,我去了。”竟甩着大袖径自去了。魏冄记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连他也觉得难堪了,只有约定尚靳夜来再议。自从那次之后,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便令天下侧目,一时毁誉纷纷。各国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连每次必在场的魏冄都总是提着心气,生怕她口无遮拦。如此一个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样的房子了? 上得四尺宽的结实木梯,沿着宽宽的外廊拐过两个转角,便到了云凤楼临水的一面,谷风习习扑面,魏冄顿觉清爽起来。听屋内声音,便知华阳君三人已经到了。
“都坐了。”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宣太后午觉初起,显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经将事由说了,丞相也来了,都说,甚个计较?”寻常重臣议事,也就是这几个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没有白起在场,宣太后都分外庄重,几乎从来没有笑脸。在座五人,秦王是儿子,丞相是同母异父弟,华阳君则是同父异母弟,高陵君与泾阳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时的两个儿子,全是至亲家族大臣。虽说秦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已与西部各部族邦国杂处共生,只要是能才,历来不计较异族异邦之士执掌大权。然则,除了一个武安君白起,举朝重臣皆出外邦,毕竟是秦国第一遭。朝野之间已经将魏冄与三君呼为“四贵”了,显见老秦人是颇有微词。若不按规矩来,误得几件大事,便会生出诸多事端,甚或导致入秦之芈氏家族一举倾覆。宣太后明锐异常,自是掂得轻重,对每个人说话都是官称,竟是时时在提醒着这几个非同寻常的显贵——都得明白自己的权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误国!
“我看,不能让赵国灭了中山!”华阳君芈戎原本是蓝田将军,性情宽厚,先慷慨一句,接着却歉然低声道,“只是如何阻挡赵国,我尚无成算。”
“家事无定见,国事无成算,夫人当家便没了自个儿么?”宣太后冷冷一句,华阳君便是满脸通红。这华阳君虽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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