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冷极了,南方的湿冷与北方的冷不一样,那种冷似乎可以把人血肉里的液体都冻成冰碴子,学舍不够保暖,风从墙外面无所不至的透进来。
他买不起书,只好用抄的,自己一面抄一面默诵,如果抄得快还有时间多抄一些卖了赚钱。
同学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家里阔气,几个同学一对,发现你家里的这本书我没有,你需要的这本书我却有,互相又懒得抄,他就能借着帮他们抄副本的名义借到书。
因为缺少保暖的东西,他每到冬天手上都会生冻疮,自己洗衣服手在寒风中皴裂,被冰碴割破的伤口长好了又被割开。
他天生肤色白,一双手远看上去还是一样,近了就能看得见上面浓淡不一的疤痕。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些痕迹都是我吃过苦的证明,我要留着它们,告诉我自己永远不忘了那些日子,不让自己再沦落到那种境地去。”
“相公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韩娇怔住了,他手上的痕迹她当然是知道的,还满怀着痛惜与怜爱日日给他手上涂各种润泽的油膏和祛疤的药剂,“……我给你涂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
她有些急了,又有些委屈,“如果你说你想要留着这些,我不会罔顾你的意愿的。”
他摇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告诉所有人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多么正直,单纯,又善良的人。
“这是我妻子的一腔好意,我怎么能够辜负。”他柔声说。
十五岁时候他去考院试,省学正姓郑,是个道德君子,留着一把很漂亮的胡子,身材带着中年人特有的圆润,沉下脸是总也有一些不怒自威的气象。他出身大族,考试做官,一路顺风顺水,稳稳当当。
交卷时看他年轻,就黜落了他。
事后特意把他叫过去私下提点,语气诚恳又耐心,说他十五岁就算考上秀才也称不上神童,那末中与不中也没什么要紧,卷子上看得出他灵性有的,才学却不足以在全省排到前头去。
提学爱他人才,所以故意要压他一科,好生回去打磨一番,然后争取院试乡试一鼓而下,拿个好名次,日后也好走一些。
他记得郑提学拍着他的肩膀,慨然说:“阜山之鸟一鸣固然惊人,但是倘若没有三年蛰伏,人们又怎么会关注它,它又怎么能‘虽不鸣,一鸣惊人’呢?你这样年轻,一两科的时间不怎么要紧,不如潜心用学,夯实基础。”*
堂堂一省学政,既是长辈又是高官,对他一个小小学子这样尊重,还肯给他解释,已经是难得。
这是提学一片拳拳心意,也确实是对他长远来说有好处的。
他脸上全都是被看重的感激和被点拨的若有所悟,心里却全都是苦涩。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求的只是朝夕而已。
这一次不成,错过今年的乡试,他就还要在贫苦之中捱过三年。提学从没过过穷人的日子,津津乐道的是古仁人“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以为是高尚的情操和品格,值得敬仰和称道。
好在提学不是把他黜落之后就不管不顾,亲自点名荐他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里学生成分更复杂些,他在那遇见了他一生挚友,韩如懿。再后来,他院试第二,乡试第二,会试终于拿了头名会元。
他自问才学不弱于人,殿试却被钦点了探花。圣天子洞明烛照,人人都说这样年轻俊朗的探花郎,真是一桩风流佳话,更别说后边天子殷切垂询有意下降公主,然后是他自承订婚,天子不但不恼怒,还亲自赐婚。
这样传奇故事,日后也要传唱遍大明两京十三省。
有权有势就是这样好,你可以不录取明明足以取得功名的学子,传出去大家也会说你爱护后进;你可以当庭出于你个人喜好把别人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下了苦功的成果轻飘飘的排顺序,天下人都津津乐道的传唱。
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自以为是的善意,何况他的妻子与其他人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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