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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第1页)

途中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是在一六一厂的厂区内,那个战士在架着机枪的戒严工事前丝毫不减速,并冲着朝他们拉枪栓的造反派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动作令关山林十分满意。

关山林从车上下来后,没有问任何人就径直大步地走进了地下室,你说这是军人的嗅觉也好素质也好,反正他是直截了当地踏进了猛虎兵团的指挥部。猛虎兵团的司令高过正在干涩地啃一块面包,他啃得很艰难,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面容疲惫,他试过,但毫无希望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口水让他把面包送下肚子去。他被闯进来的关山林吓了一跳,以至他都忘了去抓放在桌子上顶满子弹的手枪。他呆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剽悍的老军人,嘴边沾着一圈可笑的面包渣。很快,他发现他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那个老军人的眼神十分平静,一点儿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对于一个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威胁的人,你用不着寻求手枪的保护。关山林看着高过,说,你是这里管事儿的?高过盯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下意识地点头的。关山林说,你给我把乌云放出来,我的车在下面,我现在要带她走。高过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关山林盯着高过,说,有一个名字叫乌云的人,她现在在你手里,我要她。高过这回听懂了。高过说,你是谁?关山林说,我是谁你用不着问,你把人交出来就完事了。高过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关山林说,因为她是我老婆。高过说,哦。高过很感兴趣地说,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主任。高过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很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他是整个西南地区军事工业的军方总代表,是个大人物,说起来自己曾经还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小工人,关于这一点儿他几乎忘记了,甚至在决定枪毙乌云的时候他都没能想起来,现在他居然撞到他的指挥部里来了。高过把手中的半块面包丢在桌子上,抓起一块满是枪油的擦枪布擦了擦嘴,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当年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有这事吗?关山林说,准确地说,是爬过两次雪山。过过两次草地。高过说,那你一定打过不少仗?关山林没有回答他,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当过兵吧,是步兵?高过蹊跷,说,你怎么知道?关山林说,你的腰杆很直,能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大热的天不摘帽子,不是一个训练过的老兵做不到这一点儿;还有,你的右手食指和虎口都有老茧,只有长期练过瞄准击发的步兵才会这样。高过佩服得五体投地,高过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当过五年兵,是二十军的。关山林想了想,说,二十军,你们的军长是不是叫秦勇?高过说,是叫秦勇,先是副军长,后来当了军长。关山林笑笑说,那小子,打了半辈子仗没过上正职的瘾,没仗打了他倒捞上了。高过有些遗憾,说,可惜我没见过秦军长,看样子你和我们军长熟悉?关山林没有回答他的话,关山林瞄了一眼桌上的手枪,他走过去,把枪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那是一支新出厂的五四式,枪体的烤兰闪着幽光,仿佛还闻得到一缕淡淡的枪油味。是支好枪,关山林欣赏地说,他利索地哗啦一声拉开枪机,抬手将检举了起来,枪口瞄准了高过的眉心,他那个动作果断而干净,高过吓得差点儿大叫起来,背上汗如泉涌。但是关山林立刻将枪收了回去,他将枪颠了个个儿,枪柄朝外,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抬头平静地对目瞪口呆的高过说,一个军人,武器就是他的生命,不能随处放,要让它和你寸步不离。当然,你并不是军人,至少你现在不是。没等高过反应过来,关山林又说,好了,我得回去听新闻联播了,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去领人?高过这才缓过劲来。高过缓过劲来后有些生气,他觉得刚才关山林那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份了。高过说,什么领人?领什么人?关山林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要把我老婆带走。高过说,你是说过,我也听见了,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一定要把人给你。关山林平静地说,你是没有答应,但是人我一定得带走。高过觉得他简直太盛气凌人了。太傲慢了,高过本来是对他有好感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同意他把人带走了,但是现在高过不这么想了。高过挑衅地说,你一定要带走人,我要一定不让你带走呢?高过说这话时朝前走了两步,这样他离桌上那支五四式手枪的距离就比关山林近了。这个小动作关山林看出来了,他似乎是用嘴角笑了笑。他看着高过,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流动。关山林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车进你的防区的时候,我估计了一下你的兵力,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你在这个防区内的兵力不足五百人,没有太多的重武器,要对付这种训练元素的部队,我看有一个连就足够了。当然,你可以听听我的劝告,尽快修正你的错误,比如,叫你那些士兵别站出工事来大喊大叫,在正式的炮火之前,你要想保住性命就把你的屁股埋进沙包里;比如,你可以把你的一道防线和二道防线再拉开一百公尺,这样,对方在攻下你的第一道防线后,你既可以有机会收复失地,又有了足够的开阔地做退守的屏障,否则,人家一个冲锋,后脚踏着你的第一道防线,前脚就能迈进你的第二道防线,你连退守的机会都没有;比如,把你的重火力都从高楼上撤下来,高楼上倒是视野开阔,打起来也威风,可你同时也暴露在对方的重火力覆盖网下,如果真要打你,我看用不着进行第二轮炮火射击,假使对方采用偷袭或突袭的方式进攻,只要冲到高楼的死角下,就算人家不解决你的重火力,它们也和一堆废铁没有什么两样了;再比如——听着,这是至关重要的——把你的指挥部从地下室里搬出去,地下室挨不着炮弹枪子儿,倒是安全得很,但你却离你的士兵太远,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战况,你无法尽快地拿出对策,你的士兵,你的阵地,它们都因为你的指挥失度处在不安全的状态下,记住,指挥官不是老鼠,用不着钻地洞,他必须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把握战情,指挥作战。如果你能听我的劝,把你的阵地和兵力重新布置一番,我敢保证那要好得多,至少你的作战能力会增加三成。不过即使这样,要吃掉你也并非难事儿,我看再加上一个工兵排,多带点儿炸药包就足够了。关山林说这番话时极其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轻蔑,就像一个老猎人看着一个还没有走进森林就走火打伤了自己脚背的年轻猎人的目光,他的那番话令高过目瞪口呆,羞愧难当。但是关山林一点儿也不顾忌高过的表情,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1947年春天的时候,我在东北集贤和土匪打了一仗,那支土匪有六百多人,都操双家伙,他们把机枪和小钢炮架在屯子里,想和我较量一番。我带一个营加一个连,也就六百来号人吧,我捎信给那土匪头子,说你投降吧,你投降我优待俘虏,我让人给你用大肉炖粉条吃,那土匪头子让人捎信回来,说我就不投降,你还能把我的吊咬了?我说那好,那咱们就打吧。我的部下半个钟头以后就冲进了屯子,那个土匪头子真还实现了他的诺言,没投降,让我手下的一个班长用刺刀挑死在马厩里了,我当然也不能违背诺言,我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的裤子扒了,咬他的吊。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算话。关山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恶作剧,他朝门口走去,走了一半他停下来,回过头对阉割了睾丸似的高过说,你要是爱听故事,这样的故事我还有不少,但你现在得带我去领人,我真的得走了,要不我就赶不上中午的新闻联播了。关山林说罢大步走出地下室的门。高过像个木偶似的愣愣地跟在他身后。有一段路没灯,高过绊了一跤,他骂了一句。高过想,这家伙说得对,我立刻就要人把指挥部搬出地下室去!

7 父子

1969年深秋,身穿一套洗得略微发白的干部服的关路阳突然回到了家里。

关路阳的回来使这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显得过分沉闷的家庭有了一次意外的节日气氛。

乌云有一刻没有认出这个高大英俊、威风凛凛、目光中充满了机敏和自信的青年军官,他简直都让她认不出来了。她叫了一声,手中的锅铲失手落到地上。她扑过去抱住儿子,而个头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儿子却张开双臂,把她的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母子俩在十月的阳光下像风叶草那么快乐地转个不停。乌云高兴极了,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把陆续接回家来的孩子们哄开,让他们别缠着他们的大哥,让他们风尘仆仆的大哥坐下来喘口气。她手忙脚乱地在洗澡间里放了整整一池子水,从箱子里找出新毛巾,又把关山林的干净军装找出一套来。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的大儿子已经完全能够穿她丈夫的军装了。路阳非常孝顺地听从着母亲的安排,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当她来来回回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和温顺。吃饭的时候,他把第一筷子菜拈进了乌云碗里,这使乌云差一点儿又流出了眼泪。他很亲热地搂住妈妈的肩头,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笑话,逗得她把勺子里的汤都泼洒到身上了。乌云说起他小时候调皮的事时,他则哈哈大笑,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乌云发现他太像他的父亲了,他的一投足一颦眉简直就和他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比他父亲更加富有头脑和智慧,这一点儿乌云也看出来了。在整整一天时间里乌云几乎不让自己离开儿子一步,她也同样这么要求他。他是她的,她要痛痛快快补偿一次母亲的饥渴。路阳自然心领神会,他果然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母亲,像一只母鹿身后紧紧跟随着的年轻的糜鹿。只是有一点,他不允许任何人动他的手枪和一只赭红色牛皮公文包,包括他的母亲在内,即使在他进卫生间洗澡和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也把它们放在他随手可以够到的地方。这一点关山林不经意地观察到了,关山林对此十分满意。儿子无疑是个合格的军人,关山林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关山林对儿子的突然回来表现出一种尽量克制的高兴,他没让自己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什么,只是当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才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片刻,冲儿子点了点头。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太冷漠了。实际上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机会和儿子接触,先是乌云,她把她的大儿子像个婴儿似的搂在怀里不放手,她就差一点儿没表现出对所有接近她大儿子的人的那种强烈的嫉妒了。接下来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蚂蚁似的把他们的大哥团团围住,簇拥着他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甚至簇拥着他去上厕所。他们要看他的肌肉,要看他的枪,他们要他讲故事,对他带给他们的那些糖果他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打过仗,他会开坦克和飞机吗?关山林被冷落在一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儿子的观察,他始终在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儿子成熟了,他的肌肉富有弹性和韧力,筋骨结实,眉宇间正气勃勃,他站立或坐着都自然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标准,说话声音不高却底蕴十足,反应灵敏快捷,在一只手把小妹湘月举到空中逗她格格大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仍能疾速抓住躲在一边的湘阳朝他投来的飞镖。他具有同情心,他在和每一个弟妹拥抱的时候没有忘记躲在墙角的大弟会阳,他把剥好糖纸的糖块放进会阳嘴里让他吃,这个动作让关山林怦然心动。但最让关山林满意的还不是这些,是路阳对他的态度。吃晚饭时路阳给乌云拈了菜,但他没有给关山林拈,他知道他的父亲不需要这种太富温情的动作。晚上他们父子俩坐在关山林的房间里谈话,关山林夹在书里的红蓝铅笔掉到地上了,关山林勾着身子在地上找,他够了一下那支笔,笔离他稍远了点儿,他伸长了手臂,把笔抓在手中,直起腰来,在这个过程中路阳一直坐在那里没动,没有去帮助他的父亲,他似乎对他的父亲拾笔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因为他的父亲还没有老得需要人帮助父子俩实际上是在拾笔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沟通。关山林心里多了一分对儿子的感激。

关路阳在1969年秋天刚刚由排级提升为连职,并调至总参所属的一个机关工作。关山林对儿子优秀的军人素质是丝毫不予怀疑的,他知道儿子是最好的军人,但对儿子在短短时间的迅速提升仍然感到一种吃惊。关山林在儿子面前没有表露出这种吃惊,甚至他也不去打听儿子新调任的那个部门的情况,儿子做的是什么工作。凭直感他知道儿子供职的部门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儿子佩带的是一支警卫型的五九式连发手枪,即便是在与自己谈话时也须臾不离身;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工作,他只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一切都说明,儿子是成熟了,成熟的儿子是在受着重用。

于是秋天的晚上,父子俩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样魁梧,步伐同样有力。金龙菊和残桂在夜晚传送着暗暗的芬芳,大团大团的美人蕉静静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内热外冷的火把,轻轻地一口气就能将这些火把吹燃,几星流萤从他们脸前飞过的时候,他们都久久地沉默着。关路阳在黑暗中打量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关路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属于衰老这个词,他是多么地有力量,多么地充满活力呀!当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低矮了;当他大步向前跨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地球都在震颤;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这才是父亲,这才是他的父亲!关路阳崇拜他的父亲,就像崇拜太阳一样崇拜他,他迷恋他日日新鲜的光明和热能,迷恋那种永不停息的升腾,甚至,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梦,他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但是父亲老了。朱妈养的那只名叫上尉的猫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脚边蹿过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下。勤务员李部在他们身后招呼首长接电话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老了吗?

金龙菊和残桂的暗香在整个夜晚都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关山林在接过电话之后父子俩又继续他们的散步,这回他们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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