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扯淡!我有老婆!她说,我知道,我没想过他说,你太年轻。她说,我比她只小两岁,我二十六了。他说,你还是个孩子,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她说,我有父亲,他死了。他惊慌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她笑了,扑哧一声。屋里渐渐黑了,但她那张粲若艳玫的笑脸在黑暗里依然让他感到刺眼。他说,你笑什么?她说,我发现,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他有些窘。他说,谁说的?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讨厌你?这回她笑得更开心了。他有些烦躁了,他大声说,别笑!她骇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丽的丹凤眼里露出惊诧。他发现他吓住她了,他把口气尽量放得委婉一些,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识要这样,我不想吓唬你,我是说,你还年轻,你什么都不懂。她委屈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小吗?在你的眼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指的是别的。她穷追不舍道,别的是什么?你说,那是什么?他觉得现在他好像是一个被审问者,他倒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更加烦躁了,他一烦躁就有些顾不上别的了。他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她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波光潋滟。她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爱你。他无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这个,我有老婆了!她说,这和我爱你没有关系。他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这能没关系吗?她看出了这一点儿,她很聪明,她知道他的城堡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固若金汤,她想她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她接着说,难道我比不上她吗?难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文化吗?
这句话可把他刺痛了。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个错误,她不该这么说她,她这么做把她以往得的所有分全都失去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要保护什么的凶猛的内容。她被这种目光看得突然有些发怵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算脸蛋俏一点儿,年纪轻一点儿,肚子里的墨水多一点儿,就这,你就骄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没两样?就算有区别,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轰垮了吗?你能比得上她吗?你能比得上乌云吗?他提高了声音,同时下颏也抬了起来。我的老婆,她一个苦孩子出身,她打过仗,从战场上救下过同志,成排成连地救过,为这她负过伤立过功!她受人尊敬,受人爱戴,她不但是我老婆,她还是我的阶级同志!在我的眼里,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轻!都有文化!这个你能比吗!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有资格吗?嘿,别看你生得水珠儿似的,也只有这点儿你还像个女人,别的任何地方,你半点儿不如,你配吗?你还自以为什么似的,你,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够不上!
关山林大声地说着,他的粗大的嗓门在办公室里回响着,震得四下墙壁嗡嗡颤抖。他的目光如炬,额头发亮,剃得极短的头发间冒着腾腾热气,他那个样子简直把她吓坏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了什么使他这么恼怒?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她几乎就要从那间办公室里跑开了。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关山林。关山林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后,恶狠狠地瞪了惊恐万状又万般委屈的她一眼,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那特大的头颅上一扣,大步走出办公室,摔门走掉了。
范琴娜站在那里,听见他重重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过走道,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好半天,整座大楼还在微微震颤着。年轻美丽的女翻译身子一软,坐到椅子上,她在心里发恨地想,这个粗鲁的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就可以这么对我大喊大叫吗?他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可是,女翻译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无法忘却他,我这倒底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关山林和回到家中的乌云都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灯之后,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对方什么。关于新疆舞和蓝色多瑙河,他们已经把它丢到脑后去了。两个人再度陷入一次炽烈的情爱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的需要对方,不仅仅是一种依恋和肌肤之亲,而是骨血的、灵魂的,由此他们更加深刻地把自己拚命纳入对方的身体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后来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他没有说什么,两条有力的胳膊用劲地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把她的脸贴上去,贴到他肌肉凸突的肩头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醉心和痴迷。她微启芳唇,衔住了他肩上的肉,她让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劲,再用劲,直到她的齿舌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
4 渴望战争
1958年是开始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十年的第二年,这一年对关山林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年。五月份,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大会正式通过了中共中央根据毛泽东主席的倡议而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及其基本点。会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认真贯彻执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争取在十五年,或者在更短的时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老牌资本主义的英国。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会上讲了话,强调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创造精神。会后,大跃进的高潮在全国迅速掀起。同月,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举行扩大会议,讨论当前局势、国防工作和今后的建军方针,会议的一个重要议程是对建军工作中的所谓教条主义倾向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军委扩大会的精神很快就传达下来了。
关山林当时正热衷于基地的正规化建设和训练,他采纳了苏联军事顾问团提出的三十六条军工生产考核标准,把这些标准直接推广到生产班组;大树特树了一批生产标兵和模范,让他们戴着大红花去北京观光;他还在基地的军人和军工中实施正规化军队的训练和管理,下令基地按部队建制进行编制和训练。实际上,关山林很早就了解到军委扩大会的主要精神,但他执迷不悟,依然故我,与党委书记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样,当军委扩大会议精神贯彻执行下来的时候,关山林自然就受到了严肃的党内批判。
关山林在受到批判后极为不服气,虽然按照组织原则,他在党内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并保证按照军委扩大会议的精神纠偏,但他最终还是没想通,战马还得驯呢,况且军队是国防力量!没有条条框框,那军队和拿枪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关山林在党内受了批判,回家就摔桌子打板凳地出气,骂道,什么鸡巴教条主义!不教不条,未必是聚众的土匪不成?连土匪也有三规六令!?乌云吓得不浅,连忙扑过去拿手捂他的嘴,说,你胡说什么?你这么说,你不怕挨处分?关山林一把推开乌云,瞪着一双豹眼,说,怕个屁!有什么怕的?大不了,老子回家种田去!老子干不了这个,未必当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还不成?乌云说,你这样抵制,你这个觉悟,你连人民公社社员也不能当。关山林扭筋道,不能当就不能当,有什么了不起,你当我愿意当是怎么着?我还不想当呢!乌云知道他犯犟了,这时若和他顶下去,非顶到南天门去不可,就不再和他搭话,走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关山林冲着乌云的背影直冷笑,笑得人心里发怵。
8月23日,人民解放军驻福建前线部队开始向盘踞在金。门、马祖岛的蒋军进行警告性炮击。关山林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关山林想,嚷着打台湾嚷了几年了,眼见着一条丧家犬又苟延残喘了几年,这回大炮都响了,绝对是动真格的了。关山林很快写了一份请求调往福建前线的参战报告交了上去。关山林把那份请战报告写得情真意切。他在报告上写道,如果让我参战,我关山林若不把军旗插到台湾岛上,我关山林就宁肯做海峡鬼!关山林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后,就天天盼着复音,同时密切注意报纸电台上有关炮击蒋军的动态,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见报告的复函,也听不见前线调兵遣将的消息,关山林坐卧不安,整天心不在焉的。乌云好生奇怪,问他,他也不说,支支吾吾一通过去了。
一个月后,关山林到北京开会,在军械部开完会后,他去总参谋部看望红军时期的老上级王树声大将,其实看望老上级是假,探听虚实才是真。王树声拿一盘上好的胶东苹果给他,让他吃。王树声说,你从哪儿得知要打台湾的?关山林说,那还要人告诉?大炮都开火了,总攻还不得打响?王树声笑道,你呀你关山林,你打仗都打出瘾来了,打了二三十年,你还没打够呀?关山林说,老首长,你也别瞒我了,你就真话对我说,这回打还是不打?王树声说,打是一定要打的,毛主席日日夜夜都在惦记着解放台湾,那还能放过它!但不是现在,福建前线的炮击目前只是一种宣传,一种战术,老蒋老是派飞机兵舰到大陆沿海来骚扰,不打他狗日的一下他不会听话的,但是打台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在总参谋部里,我就不知道明天就打台湾的事。关山林听了,立刻蔫了,话也没有,把两个苹果往衣兜里一揣,抬起屁股就走。王树声说,关山林你吃了饭再走,我有好酒给你喝。关山林头也不回,说,酒你留着,等有仗打了我再来喝。说着人已出了客厅。
这一年,乌云因为工作上极度的疲劳患上了低血糖病,而且发现有偏头疼,风湿性关节炎病,她怀了四个月的第四胎也小产了。据医生说,那又是一个男孩。
到来年的三月份,西藏地方政府和贵族集团在拉萨发动武装叛乱,人民解放军奉命进行武装镇压。关山林再次兴奋起来。可是这一次他又白兴奋了,这一次,他连写请战报告的机会都没有,西藏的那些梳了很多条挂面似小辫的家伙简直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拿了那么多的黄金和白银去买武器,筹谋了一百个世纪,却狗屎得不堪一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民解放军平定了。这让关山林很消沉了几天,连乌云都以为他会彻底放弃了。但是很快的,关山林又振作起来,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撑。他的肩肌仍然坚实有力,腹部结实得一点儿多余的脂肪也没有,脱光了的时候,他的胸大肌和紧绷绷的臀部让乌云感到一种温暖的诱惑,他做完俯卧撑之后就练跑步,跑两公里到三公里,有时候也练练双杠。他解释说,这样会保持他肌肉的灵活性,他总是练得大汗淋漓,一边锻炼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这样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乌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儿,解放全国已经整整十年了,和平鸽都繁衍了几十代了,可这个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记着打仗。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该做个军人。她说他这样难道就不觉得累?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他说,我只能这样,作为一名军人,四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了,我没有多少机会了。在他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说这话时,黄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芬芳飘来,而屋内的光线正在迅速暗下去。乌云在暗淡的光线中注视着关山林,她觉得他具有一种品质,一种只属于英雄的超然品质,他渴望过一种冒险的、刺激的、征服性的生活,他渴望对手和挑战,如果失去了这一点儿——正如现在这样——他就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豹子,无精打采,缺少创造的活力,烦躁并且孤芳自赏。他生来只配做军人,或者说,做一个英雄,他就是为此而出现的,正如一团烈火,一轮太阳,它们必定是要释放出热能和光亮来的。他的天赋是那么的好,他勇敢、坦率、不顾一切、信念专一、执著而具备了超凡的爆发力和韧性,这一切都让人感动,让人倾心。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哪!乌云坐在那里,在黑暗完全降临的时候她就那么心驰神往地还想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但是这一点儿也没有阻止住他们的吵架。
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越来越激化了,吵架开始频繁起来。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别的什么,这些都可能导致他们之间的争吵。他四十八岁,她三十岁,他们都不年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很忙,这也是一个理由。关山林希望摆脱这个令他烦恼的家,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了。乌云想,这样也好,这样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又开始牵挂,互相惦念,一有点儿什么相关的兆示就心惊肉跳,总害伯对方受到什么伤害,这种揪心的思念在夜晚来得尤其厉害。在整个失眠的夜晚他们都在心里咒骂对方,就像两只失去了伴侣的大雁一样心里充满了哀怨,这种日子始终无法得到改变,爱意和憎恨却因为如此而愈发地加深了。
乌云那个时候已经担任了医院的副教导员,军衔也由上尉晋升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里的事却并不因此而轻松。老大路阳那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捣蛋的坏点子也在相应进步,而且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了。有一次他谎称刚才有人送信来,爸爸生了急病。还没进家门的乌云返身就朝基地跑,路上拦了一辆开往基地的车,等蓬头垢面的乌云赶到军代室大楼的时候,关山林正打算乘车出去。关山林一看乌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乌云出了什么事?乌云急切地询问他病得怎么样?关山林莫名其妙地说,扯淡!你看我这样子,我有什么病?乌云看关山林说话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他真的没病,恍然大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家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家,路阳早已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泥污的路阳心平气和地告诉乌云,他并没有找到爸爸的手枪,他连床底下都翻过了,可它却像只顽皮的小鸟一样躲着不肯出来。乌云间,找手枪干什么?路阳说,枪毙李建国呗,那小子偷了我们小队捡的废钢铁去给他的姐姐那个班,使我们小队从钢铁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对这个可恶的叛徒,必须执行枪决。事后乌云心有余悸地将这事讲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乌云很不高兴,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儿子真不敢开枪呀?他要找到了你的枪,他早成杀人犯了!关山林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对自己的同学开枪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第一,他懂得维护自己的荣誉;第二,他爱憎分明,处理问题干脆;第三,他办事知道使用谋略,就凭这三点,将来他一定是个军事家的料!乌云觉得这父子俩都让人头疼。她简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有一次,乌云正在忙着,路阳在乌云面前走来走去,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乌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转来转去的转得她头晕。路阳说他正在苦恼地做出一个抉择。乌云不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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