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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1页)

却是让他的宝贝刘公子疾奔黄泉、不能好死,那佛祖究竟是该应谁的求呢?是他?还是他们?

他为佛包金披银,不就是求佛大发慈悲,及时开恩么?佛爷收了他那么多好处,如今,正到了帮他的时候了。佛爷呀佛爷,你今天能有个地方落脚,难道不该多谢刘公吗?若不是他明的暗的伸出援手,你这小小平泽寺14的土地,今年已被开发商征用铲平,明年就给建成温泉大酒店啦。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佛祖哦,你是该报答一下你的小老弟了,不能只吃不拉呀。

刘公此刻跪烂膝头的地方,乃是四十年前刘公失却贞操、初尝禁果之地。那年殿上正坐着玉清、上清、太清,如今是释迦牟尼中间坐,左边文殊右普贤。还是那一夜,刘公舞起青龙偃月刀,给那道德天尊开膛破肚,又腰斩了原始天尊,正欲把灵宝天尊劈个稀烂,只听“啊”的一声尖叫,他的她从木梯上跌下,摔在脏乱不平的泥砖地上。刘公急忙扔下偃月刀,去搀扶女战友。彭女将右小腿疼痛,刘公满怀革命情感、思无邪地为其褪去鞋袜,脚踝微红,刘公用他从高年级革命前辈那里学来的急救按摩法为战友疗伤,以唾液消毒,用嘴唇*那红肿处。“好些吗?”“好些了。快,扶我起来。”“起来作甚?”“将‘岁’字写完。”刘公抬头一看,原来彭茂英正写“毛主席万岁”时不慎跌下,那“岁”写到一半,还是个小“山”。 “还是让我写吧。”“不,这是我的任务,我有责任完成。”“可你受伤了。”“为革命,这点小伤算什么,何况还有你扶我。”彭茂英拉着刘公的胳膊、拽着刘公的臂膀站起来,转身硬爬那颤颤悠悠的木梯,“同志,你要扶好,不然我又会栽下来了。”“放心吧。”“手扶高点。”“站稳了?”“手再扶高点。”“再高点?”“对,就是那,扶好啦,我要开始写了。”彭茂英挥笔写完那个“夕”,刘公欲挪手接她下来,谁知小彭同志说:“别动,手放那。我还要再写‘万岁万万岁’。”刘公只得继续把手留在那儿,留在她屁股*上,托起她圆鼓鼓的肉臀。彭茂英的身子跟着书写“万岁”的笔左右晃,木梯子吱吱响,刘公左手扶梯,右手按腚,胯下的军裤愈见发紧,肚脐下方鼓鼓囊囊。

近十年,自打刘公被查出三高附体以后,他便经常驾车回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平泽寺,虽说三清换成了三圣,四人帮倒台,四大金刚坐台,可刘公晚年渐信人言,认为“常念阿弥陀,医生远离我”,于是结交法师、捐散钱财,希望通过积德行善、念经信佛的作为,求来消灾去祸、下辈子投个好胎的福报。平泽寺青年主持梅智法师,与刘公一见如故,向刘公宣法讲道,刘公亦出钱出力出人情,把梅智法师引荐给政商名士,让平泽寺连看门的神兽都镀上金发,连厕所内外都雕梁画栋。

刘公双手合十,闭目凝思:“我是不是废话说得太多了?佛祖大概不爱听吧。我该念经才是。”于是心中准备背诵真经,可只怪平日里念经太少、应酬太多,一时间无有能背过的经文,只好暂取权宜之计,无数遍地重复“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刘公嘴中轻念“毛主席万岁”,光腚和着节拍,在彭茂英两腿间运动着。彭茂英则在刘公耳边轻柔地叫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谁?啊!流氓!”刘公转头瞪眼,只见一个黑影迅速俯身躲在了灵宝天尊像后。虽没看清那人的脸,却可看清了那人没有头发。“秃驴臭道士。”话说两天前,红卫兵一攻下这石中观后,就剃光了观内大小道士的长发,令他们去装禁欲受戒的假和尚,留守这里扫地搬粪并随时接受批斗。这偷窥刘公敦伦者,必是秃道士之一。刘公鱼跃起身,提起青龙偃月刀,飞步上前,猛力竖砍一刀,将灵宝天尊直生生劈作两半,躲在神后的臭道士头顶开裂,热红红浆血喷了刘公满脸,迷了刘公两眼。

“环境太差了。竟有人拍了那死人的照片,放在网上。竟有人拍了我儿轿车的照片,放在网上。竟有人拍了我儿的照片,放在网上!竟有人截了我儿被捕的新闻,放在网上!竟有人窃来我儿的生活照,放在网上,到处传!”这个时代太糟了。刘公年轻时,不管他做过什么,只要换个地方,改个名字,就没人认得他,心若在,梦就在,成败人生贼豪迈,随时随地重头再来。机会也多呀。当然,得把握机会。刘公三十岁的时候,眼看这时局似乎又要转风变向,及时地跳下总指挥高位,以工农兵学员之身份保进高校,改动姓名,摇身变成大学生了。那时候,彭茂英已为他生下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加上流产过一次,共为刘公怀孕三回。那时候时局常变,每变一次,人都是个新样貌,要想抹掉过去的痕迹,只需沉默不语,把记忆深埋进遗忘里。没人能挖出你心中深埋的历史,没人在社交网站上直播你的故事,也没人会从你遗失的存储设备里盗出你的隐私。

只要封闭泄密的孔洞,秘密便能完好地留在真空的匣子里。

“师傅,快醒醒,师傅。”一个小和尚,不,小道士,小光头道士拽着那死人的袖子,趴在尸体上哭。刘公,一手拖偃月刀,一手揪起男童的衣领,问:“小混蛋,你都看见什么了?”小道士泪涕交横答:“看见哥哥和姐姐打架,然后哥哥把师傅砍死了。”“胡说!”刘公不知怎么想的,把小和尚推倒,用右脚踩了小男孩的左手,“不准胡说!是一个秃驴用刀砍死了你师傅,秃驴杀秃驴。记住没?”小孩疼得哇哇直叫,却不答话。刘公握刀,以尖刃对准小童的左手小指,切了下去,怒吼道:“记住!”

“佛祖保佑我儿脱险。佛祖保佑我儿平安。佛祖保佑我儿无罪。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刘公嘴里念念有词。其实,他多少还是有些怨恨儿子。为什么要超速?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撞人?为什么儿子这么大了还像个废物?为什么他当年这个岁数的时候要成熟、能干的多?心中一怨公子,自然也怨起公子的母亲。公子之母,不是彭茂英女士。公子乃80后,刘公当上行政干部以后才有的公子。公子之母,曹夫人,曾任刘公同事,小刘公十岁,与刘公于92年完婚。彭夫人患宫颈癌,于88年辞世,她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年轻时高喊反帝国主义口号,研读反资本主义理论,人到中年却和帝国主义的商人做生意,当起资本家;小女儿自进入青春期后就一直反美反日,既写文章又发表演说,各类反美反日的活动总能见到她身影,年近30却嫁到美国,嫁了个日裔美籍的黑黄混血。刘公与曹夫人的结合,是两个女儿不喜接受的,二十年来,父女冷淡疏离,刘公也只好把对儿女的爱主要地施予刘公子了。曹夫人惯坏了儿子,还使得两个女儿常与自己反目,刘公多年来嘴上不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快的。“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时间紧迫,刘公极力忘却心头各种怨气,尽力专心祈告。

“爸,他们打我,他们打死我了。”儿子惨烈的诉声入耳。刘公一睁眼,只见刘公子血淋淋的脸被自己碰在掌间,他惊叫道:“不能死啊,我儿不能死啊。”可裂口吼喊,殿中却无声。“啊,我要死了,我死了。”只见儿子那被爹捧在手心的人头开碎崩血,儿一双失神的眼噼啪落地,像摔落的旧灯泡般触地散了形貌。“我的儿啊。”刘公的悲鸣还是哽在喉头,耳中又传来鬼一般的尖笑声,刘公手脚像被铁锁捆住似的动弹不得。“啊啊啊——”刘公嘴唇张不开,在胸中沉吟。登时间,刘公发觉自己头上顶了高帽,手脚被反捆于身后,鹰爪虎爪抠在他背肩,摁压得他挺不起胸。刘公奋力抬头,眼见三人端坐于神台之上,替了佛像的位子,俯看刘公,顿足而笑。左侧坐的是无头关二爷,右侧坐的是……坐的是谁呢?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身形他判断,是那个臭和尚,不,臭道士,被他们剃成光头的臭道士,眉心还裂着那道口子。而当中坐的,坐的是,那是毛主席!只见毛主席抬右手微微一砍,对着刘公做了个杀头的手势。无头关二爷转着偃月刀一跃而下,把刘公的人头削得飞过房梁。刘公人头空翻十余圈,下地后陀螺般旋转,听得毛主席轻轻鼓掌道: “杀,杀得好。杀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事出无奈,不得已啊。问题成了堆,就积重难返了。谁要搞*,我毛泽东就割谁的脑袋。我毛泽东若是搞*,人民就割我的脑袋。”

“冤啊!”刘公喊了声冤,便逃出梦魇而醒。想是近日里熬夜祈祷,疏于休养,以至疲劳过度遭了魇。不一会儿,梅智法师闻声进殿,问:“刘施主,何事惹您惊叫?”刘公心情已稍平复,镇定道:“无事。今夜疲累不堪,遭了魇。”“佛祖面前遭梦魇?非吉兆。公子恐怕凶多吉少。”“法师,请救我儿。”“我无力救人,只能导人向善。因果报应,相继承续。善恶有报,祸福有因。佛有慈悲心,对世人传法授道,救人却须人自救。刘施主,你家公子今有此劫,当为业报,死生皆是命数。”“遭这难是现世报不?”“前世还是今生,此报都已应验,无须甚究。”“法师,你觉得我是贪官么?”“贪与不贪,刘施主心中自当有把尺,衡量得比谁人都准。”“为何有那许多草菅人命的凶徒、许多盗国敛财的恶人,他们比我罪孽深重得多,却也能活得其乐融融逍遥自在,甚至颐养天年无病善终?我固非完人,可罪总不至于让儿子遭此劫报吧。”“莫说他人好坏,只问自己善恶。刘施主,您若身负罪孽,当及时悔过。今生若是无力弥补,也应立地向善,不可执迷不悟啊。”刘公愠怒苦笑:“我给你们捐那么多钱,闹了半天屁用不顶啊!还让我忏悔、自责,接受命中悲剧!我儿子不行了,神佛拿了钱却见死不救。”“笑话,”梅智法师突然诙谐起来,“你以为佛爷和菩萨们都是黑社会大哥和贪官污吏么?你捐钱,爱捐多少都是你自己的心意。佛可不是拿谁钱多就多帮谁办事,从来不捐钱的贫民,只要德正行善,佛照样该帮就帮该救就救。”“这……咳!”刘公怒意顿消,又苦闷起来。法师也不再调侃,伸手搭在刘公肩上,说:“事已至此,生则生,死则死。您救子心切,又长跪三晚,兴许佛祖真会发慈悲救他。未到最后一刻,未见得不会有奇迹。”

梅智法师的左手轻轻拍拍刘公的右肩,刘公斜睨一瞥,第一次发现法师的左手小拇指少了一节。是他?难不成梅智法师就是四十多年前被刘公一刀铲断小指的光头小道士?“不对,若是他,他不会这么年轻。若是他,他该是五十出头了。何况当年我砍掉的,绝不止一节小指。”

“求佛祖发发慈悲,救我儿一命。求佛祖发发慈悲,救我儿一命……”大殿内不再有别人,刘公独自用心语不间断地求佛。“求佛祖发发慈悲,救我儿一命……”念得多了,刘公疲惫,恍惚中又出现幻觉。只听殿外传来千万人叽叽喳喳地骂声:“杀了他……打死他……权二代……让他死……”男女老少,各种声音,各种骂语。迷蒙中又见得身前立有一钟馗样红袍判官,捧书执笔,喝问:“知罪否?”刘公支吾不知所云,两行泪滑下。“求佛祖发发慈悲,救我儿一命……”念着念着,天色渐明。殿外僧侣已开始清扫寺院,再过不多会儿,香客纷至,刘公就不能在此长跪了。“我愿一命抵一命。让我死吧,让他活。我愿替我儿死!”刘公忽然圆睁泪眼,望着佛像,开口大声祈求,“拿走我的命吧。我要替他死。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说完,累过劲儿的刘公两眼一黑,前倾栽倒,昏在了大殿中。

刘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十八个时辰以后,他醒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幸,他那宝贝儿子刘公子已于前一晚不治身亡。不过刘公不悲伤,苏醒后的刘公坚称自己才是刘公子,哭喊着要找爸爸刘公。不论是让他照镜子,还是给他看身份证,都不能改变刘公坚信自己是刘公子的奇怪想法。有人说这叫“借体还魂”,古今中外都有过,死者的灵魂附到活人身上。不过刘公的家人——尤其是刘公子的妈妈,刘公的第二任老婆曹夫人——认为刘公受丧子之痛刺激,突发疯病,于是将其送往白城精神病院治疗。刘公在那里过得很好,他认定自己是个正读大学的年轻人,女护士在他眼中都变成正追求他的女大学生。他时而推着别人的轮椅像驾跑车般飞奔,时而又举着一本精神病治疗手册,拉起其他患者或医护人员的手说:“这里是所好学校。”

太阳裈魂

“天皇陛下万岁!天皇陛下万岁!天皇陛下万岁!”

这是1946年1月1日零时,被苏俄军队俘虏的关东军士兵们遥拜东方的日出地母国,高呼三声“天皇万岁”,之后热泪盈眶地唱起国歌《君之代》。

这36个俘虏兵,自11月下旬起在这深山中采伐,同来者本有百余名,可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被苏联人毙的、饿的、劳的,72个战友已丧命归西。剩下这36人,本以为新年除夕夜里能吃上顿好饭,不想此次的晚餐却比前些天更糟,带泥烂菜叶煮的淡汤,配一片薄如的禽掌的黑面包。除夕受辱,俘虏中名为西泽贤平的男儿,挺身而立,振臂一呼,号召众兵士互相鼓舞,共唱国歌、军歌。

“朝霞之下任遥望,起伏无边几河山。吾人精锐军威壮,盟邦众庶永宁康。满载光荣啊!关东军!”唱完这热血神曲,饥寒交迫的俘虏兵突地振奋起来了,忘却身上疾苦心头痛懑,一个个仿佛又站上了沙场般。

可同口齐声唱歌的,却只有35人。

“笠原,你为什么不出声?”西泽质问那个沉默的少数派。

“得了吧,关东军,”年轻体瘦的笠原龙一蹲靠在收容所颓皮凋粉冷如冰面的硬墙上,不屑而消沉地说,“我们败得彻彻底底。”

“天皇陛下万岁!”西泽贤平高叫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叫。“天皇陛下万岁!”

俘虏中向来脾气暴躁的野田猪三郎已按捺不住,冲上去揪起笠原龙一的衣领,把年轻人瘦弱的身躯狠狠提起来。“懦夫!”猪三郎骂道。

“那是什么?”眼尖手快的俘虏兵平尾义砂指着地上一块黑乎乎的硬块,迅即走去拾起,“黑面包?”

“叛徒!”西泽贤平大喝一声,其他人也跟着喝。“叛徒!”

西泽入俘虏营前的身份一直是个谜,虽然他坚称自己只是个中士,可他一进来就显出身上那份与众不同的领导气质来。说来也怪,这里的人被俘前,没一个认识西泽的。有人揣测西泽可能是位官职不小的军官,为了逃避审判才改换身份伪装成士兵。几乎可以肯定,西泽贤平根本就是个化名。可,不论怎么怀疑和猜测,什么证据都没有。

“叛徒!”猪三郎猛扇笠原一耳光。野田猪三郎一向以绝对服从和执行力强为自己两大美德,失去上司是他至大的痛苦,故而这些天里他已将西泽认作长官,处处言听计从。

“快说!哪儿来的?”平尾义砂举起面包,挪步至笠原面前,问他。

“还能是哪儿来的?苏联兵给的。除了他们,哪儿还能找来面包?”言毕,又用东北味的中文骂了句“他妈的”。

“巴嘎。苏联人为什么给你这么大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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