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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第1页)

老酒的香味和烧鸡的香气有根本的不同,烧鸡的香气与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将到来的八月中秋节的气氛渲染得很浓很浓。一道月光从庙门的缝隙里射进来,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叶被一只手拨开,在月光中金红色的烧鸡闪闪发光,在月光中一只黑色的手把两个浅底的黑色釉碗摆在了烧鸡的旁边,在月光中朱八将手中的萤火虫装进了腰间的叉袋,拍了拍绿色的双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细长灵巧,每根手指都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儿——他的屁股往前蹭了两蹭,就与即将去大牢里给俺爹当替死鬼的小山子对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递到小山子眼前。

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怎么敢让您老人家给小的端酒?”

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与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声响亮,酒花溅出,然后两人的眼睛直直地对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飞舞,像煞了火镰敲打火石,两个人嘴唇都抖,都好像要说话,但都不说话,然后他们就仰起了脖子,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朱八放下酒碗,亲手撕下一条鸡腿,鸡腿上还牵连着一块鸡皮,递给了小山子。小山子接过鸡腿,似乎想说话,但还是没说话,然后他的嘴巴就被鸡肉塞满了。俺看到鸡肉在他的嘴巴里翻了两个滚就被他咽了下去,好像一只老鼠沿着他的咽喉钻了进去。俺心里真想回去弄条狗腿给他吃,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煮一条狗腿,没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鸡腿上的大肉,就用门牙啃起了骨头上的筋络,好像要向俺和众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发达的门牙龇了出来,那神情犹如蹲在松树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齿黄是黄了一点,但的确很结实。啃完了筋络他就咀嚼骨头,嘴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没见到吐出什么,他把骨头渣子都咽了下去。可怜的人儿,早知道你今日舍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该请你到俺家,摆起那七秀余碗流水宴,让您把人间的美味尝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间,谁也没生前后眼。小山子刚把一条鸡腿嚼完,朱八将另一条鸡腿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举起双手抱拳,满面庄严地说:“谢师傅给了小的这次机会!”

然后,他伸手从背后摸起一块半头砖,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一会儿看看朱八爷阴沉沉的脸膛。朱八用食指拨弄了小山子那颗掉在地上的牙,抬起头来问候七:“孙丙到底去了几颗牙?”

“听四老爷说是两颗。”

“你听真切了吗?”

“听得真真切切,八爷。”

“这事弄的,”朱八为难地望着小山子,说,“师傅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你来一下子……”

“师傅不要为难,敲一下也是敲,敲两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里喷吐着血沫子,呜呜噜噜地说着,随手又把砖头举了起来。

朱八厉声道:“别急——”

但小山子已经把砖头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砖头,一低头,吐出了两颗牙。

望着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来的大豁子,朱八恼怒地骂道:“你个杂种,让你别急别急你偏要急,这下可好,又他娘的多砸下来一颗!少砸了可以再砸,这多砸了可怎么办?”

“师傅不要烦恼,到时候俺闭住嘴巴不开口就是了。”小山子口齿不清地说。

夜半时分,俺遵从着朱八爷的指示,披上一件破夹袄,戴上一顶破草帽,跟随着叫花子,悄悄地出了庙门。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明晃晃一轮圆月,放射出绿油油的寒光,使天地间的万物都像通了灵、着了魔。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上下牙齿打起了得得。这声音在俺的耳朵里铿铿锵锵,俺觉得俺打牙巴鼓的声音能够惊醒整个的县城。

一行人,侯小七扛着猴子前头带路,后边是身材高大的小乱子,小乱子手里提着一柄铁铲,据说他是钻墙打洞的急先锋。小乱子身边是小连子,小连子腰里捆着一条牛皮绳,据说他是攀树上房的老祖宗。然后就是大大的贤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义大德、自毁容颜、慷慨赴死是万古流传的大英雄。只见他,身不颤,步不乱,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盘八碗的太平宴,这样的人物几百年来也难见。

小山子身后就是乞丐的首领朱老八,也是个顶天立地、‘咬钢嚼铁的男子汉。

朱老人拉着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婵娟。小队伍,忒精干,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马汉,前狄龙,后狄虎,借东风,气周瑜,甘露寺里结良缘……

俺们跟随着侯小七,穿过大街,趄进了铁匠胡同,从铁匠胡同,拐进了草鞋市。

贴着草鞋市边那道矮墙,用墙的暗影遮掩着身体,弓着腰,一路小跑,蹿进了鲁家巷子。出了鲁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桥;桥下的流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银子。

过了小康桥,溜进了油房胡同。出了油房胡同,一抬头,高高的围墙立眼前,墙里就是县衙的后花园。

蹲在围墙的阴影里,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里像打鼓一样乱扑通。花子爷们都不喘粗气,俺看到,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闪着亮光。

俺听到朱八爷说:“动手吧,是时候了!”

小连子从腰里抽出绳子,往上一抛,那绳子就从树杈上悬挂下来。只见他手脚并用,不似猿猴,胜似猿猴,噌噌噌,几下子就上了树,然后他就沿着树杈落在了墙头上。他沿着绳子消失在墙里头,、片刻工夫,又把另一根绳子从墙里边抛出来。

朱八爷抓住绳子,使劲地扌屯了扌屯,看样子已经是万无一失。朱八将绳子给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轻飘飘地飞上了树,然后就在树上蹿跳起来。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绳子,脚蹬住墙壁,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墙头,换了从树上垂挂到墙里的绳子,一闪就下去了。下一个谁上?朱八爷把俺推到前边。俺心里紧张,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水。俺抓住绳子,绳子冰凉,简直就是一条蛇。俺拉着绳子往墙上蹬了两脚,手酸了,腿软了,浑身上下打颤颤。不久前俺没用绳子就蹿上了树,今日里拽着绳子上不去。那时节俺俏得像只猫,今日里俺笨得似头猪。

并不是亲爹不如干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娇儿长了个。实因为,俺在这墙头上吃过亏。

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俺看到了这墙头树杈子,就感到浑身狗屎臭,屁股阵阵痛。这时俺听到朱八爷在耳边说:“这是为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们的爹!”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刻,俺怎么能先草鸡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为了万古千秋传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脚,两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绳脚蹬墙,面朝蓝天明月轮。在下面,众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驾云。说话间俺就蹲在了墙头上,看到了县衙里,一片片房顶相连,月光下,瓦片好似鲤鱼鳞。墙下边,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树上悬挂的另一绳,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翠竹林。

想当初与钱丁在西花厅里闹风月,俺曾经,站在顶子床上,透过后窗,看到了后花园里的美景,首先扑人俺的眼睛的就是这片翠竹林。还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药,丁香开花熏死个人。花园中还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菊花用盆栽。太湖石,玲珑剔透,立在小小荷池边,池中粉荷赛美人。还有那两只蝴蝶采花蜜,一群蜜蜂嗡嗡嗡。有一个黑面女子园中游,神色严肃赛包公。身后跟着小丫鬟,杨柳细腰脚步灵。俺知道,这女人模样不算好,但她是知县的结发妻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门学问好,才华满腹计谋深,衙役见她个个怕,知县见她让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园去转转,但钱丁让俺死了这条心。钱丁让俺在西花厅里把身藏,露水的夫妻怕见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园中站,只是那,不为游园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齐,侯小七把猴子也从树上招了下来。俺们蹲在林中,听到那三更的梆锣在衙中的夹道里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从最前面的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大门外的士兵在换岗。过了片刻,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些死期将近的秋虫,正声声紧,声声凄凉地鸣叫着。俺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看看朱八爷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五块黑石头。只有那只猴子,偶尔地不老实一下,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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