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见马春山和他说话倒比对主管和气,心里一宽:“8点吧……我四处转悠的,看到有张纸屑都要赶紧捡起来的……开始没怎么注意,这车停得太靠里,我扫了一圈外面,进来就看到他趴着……我以为他喝高了……”
“他的包你拿到哪儿去了?”马春山骤然提高了声音,像重型卡车猛地在寂静的道路上按了一下高音喇叭,老章耳朵“嗡”的一炸,脑子又乱了,胃又一阵痉挛,但他已经吐得无物可吐,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涌进口腔,生生又咽了回去:“什么包?……我……连喊都没敢喊他……都不知道他是死的活的……怎么会拿他的包?”
马春山死死地盯着老章的脸,如果这张皱巴巴的苦脸下有秘密藏着的话,就算藏到心窝窝里了,也能被他冰锥一样的目光给抠出来。
这时,10号车的车窗降了下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飘了出来,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朝马春山招了招。马春山走了过去,车上的人朝他低低说了几句,虽然听不清内容,却听得出来娇滴滴的,活像一只黄莺儿叫喳。车窗又迅速摇上了。接着,尾灯、大灯都亮起,车子无声地启动,掉头,冲出停车场大门,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消失在外面的马路上。
马春山站了一站,看着车子远去,转身走进门房,他进门的步子并不重,主管和值班的保安却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两双惊恐的眼睛像绵羊盯着俯扑下来的狼一样,呆呆地看着他。马春山由着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才慢慢抬手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样东西,竟是一包香烟,他摸出一根,主管和保安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了,连拿打火机给他点烟都没敢,生怕哪一个动作会触怒这个气头上的上司。
马春山叼上烟,自己又慢慢地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咔”的点燃了,咝咝的电子喷火声清晰可闻,他欲待点火,却又止住,眼睛深深地睨着两人,嘴唇翕了翕,刚要说什么,却还是先凑上烟头去,烟丝轻微地“吱吱”燃烧起来,烟头一明一灭。吐出一口烟,他“哒”的合上打火机盖,抬起眼来。
“现在我们市在申报全国优秀治安城市,正到节骨眼上了,竟然在市委大院里出这样的事,你们觉得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马春山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有扣动扳机的效果,主管已经快哭出声来了。
“马主任,”主管带着哭腔说,“这样的事我做梦也想不到,谁,谁会干得出这样的事呢,在市委大院的停车场杀人……我平时是再精心不过了,地上有张纸头我都要训他们的……”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马春山毫无感情地打断他,手点了一下保安,“你继续站好你的岗,任何一个人出入都要仔细盘问登记。”马春山不吐烟圈,烟吸下去了,水一样地消失在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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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荡波(1)
头儿们还在路上,先到的几个警察神情泰然,有条不紊地干着活。
死者腰后别着一只精致的小皮兜,里面是一支锋利的小插子,八成就是道儿上混的兄弟。死因无非是财杀或者黑社会仇杀,也不值得同情。因此,警察们干得从容不迫,不时抬起头来说笑几句。法医把死者翻过来,他有点儿硬了,倒在地上后,依然保持着趴卧在车上的姿态,弓着的身子像一只龙虾,两只手臂固执地张开,像龙虾那对颇具威胁的大钳子,又好像在摆“忠字舞”里的一个优美造型,举手向天,活像一朵阳光下冉冉开放的向日葵。
伤口在背后,只一刀,但下手极狠,贴着脊椎骨擦过,直透心脏,穿出前胸。“真专业呀,”法医说,“要我干,都干不了这么好。”采集脚印的警察说:“看脚印凶手个子也不算高,体重估计不超过65公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难道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箭穿心?”做笔录的女警打量着车子说:“这车子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主管怯怯地插了一句:“他是你们公安子弟呀。是治安股江股长的公子。”
警察们“哦”了一声,脸上多少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老江养了三个女儿,就这一个儿子。到35岁才抱上的老儿子,平时宠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金疙瘩一样捧大的。一个和老江熟悉的警察咕哝了一声:“他不是春节就要结婚嘛?怎么赶上这事了,老江家也真够倒霉的。”另一个年轻点的警察补充了一句:“我见过他和女朋友一起的,那妞儿长得真叫一个水灵呢,坐在他车子后面,乖乖巧巧地抱着他的腰——这家伙也真没福气呢。”
摩托车钥匙就插在车锁孔里,看样子,是死者骑跨上车,正要发动车子时,有人从背后猛扑过来,捅了他一刀。
一刀致命。
江勇是个体格强壮的人,背肌阔大,却被一刀刺穿直贯心脏,他也许叫了,也许没叫,反正不曾有人听见,所以叫或没叫都是一样,从他身上散发的浓烈酒气来判断,醉意朦胧中反应迟钝也是他轻易被杀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夜晚并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杀人好天气,月并不黑,也没有风。市政府大院也不是野猪林,一个人却被轻松地放倒,血像杀猪一样喷得满地都是。因为死者的身份诡异,死法诡异,以及死亡地点诡异,这件事就异常诡异了。
如果有谁在这个诡异的夜晚打打白绵市的电话,一定会发现所有线路都在诡异的繁忙中。大致过程是这样的,到场的警察由头儿打了电话把死者不幸的身份通知了大队长,而大队长第一时间通知局长、分管副局长、要好的副局长、工会主席、要好的治安大队队长以及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一起喝酒的一桌人,以此类推,全城的电话一瞬间以几何级增长的速度进入占线状态。副局长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要好的某股股长、某局局长。分管的副局长考虑再三,第一时间知会了政委,而政委刘幼捷是市委副书记左君年的老婆,左君年正和市长程怡坐在同一辆车,从外省考察返回白绵,接完刘幼捷的电话,左君年毫不掩饰地说:“程市长,市里出事了。”他声音里透着直白的愉悦,正在打盹的程怡撑直了身体:“噢?”
“江勇被人杀了,死在市委大院的停车场里。”左君年一边说一边滴滴滴地开始按号码:“这事一出,鑫昌该成了猴子吃辣椒——麻了爪了……”
程怡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到了办公室再说。”车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跟随他七年多的司机。但程怡素有话不传三耳的习惯,即使是不很重要的事,他也极少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说。程怡的理论是,也许这件事不重要,但你在这件事上所表现的态度、语气都是一种信息,可以让别人了解你、判断你,然后掌握你。
左君年嘿嘿一笑。十多年前两人中学同窗,分别考上不同大学不同专业,后来都走上仕途,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几翻辗转之后,竟然都到了白绵,一个任市长,一个任市委副书记。30年前,恰同学少年,两个人的个性就对比鲜明:左君年少而敏才,外露;程怡沉稳而笃实,内敛。左君年秉性急躁,程怡脾气温缓,两人都十分不能理解对方竟然能在官场里混得如鱼得水,最后都手握一方权柄。左君年说:“老程那个温吞水,喝到肚子里都不解渴。”程怡则回敬一句:“老左是个爆竹捻子,碰不得,一点就炸。”由此可见,中国为官之道博大精深,根本不是如李宗吾者一本小书《厚黑学》可以涵盖的。
程控交换机里如果有某个特定的码流是表示“江勇”二字的,那么在这个晚上,出现的频率简直可以把白绵市的机器内存烧爆。这个名字好像一个幽灵,从掌管着政治上层建筑的市长书记的电话里,串到各行业商人、企业老总的手机上,又分身亿万,好像孙猴子的一撮毫毛,溜进无数家庭电话,甚至,还闪现在网吧里正在聊天的男男女女的QQ上。人之死后若是有知,黄泉路上的江勇一定两耳阴风阵阵,鼻子剧烈发痒,喷嚏连天。江勇生前是个喜欢被关注的人,死后碰上这么高的曝光率,一定会觉得很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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