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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第1页)

一年一度的贺年片,另外还有一种意义,那就是让朋友晓得你还活着,假如搬了家的话,让朋友们也顺便知道你的新址或新的通讯处,而且还有一种副作用,那就是让朋友知道你的太太姓啥叫啥。接到贺年片的朋友往往瞪其双眼,作下列各叹,曰:“咦,他原来搬到台北县永和镇,而且还是二楼,发大水再不怕啦。”“他的太太叫柳刘莺,啊呀,这是我十年前的女朋友呀,原来甩了我嫁了他,好小子,你真有一手。”“盛哉盛哉,他家还装了电话,马上打一个去叫他请喝两盅。”“这家伙还记得我,难得难得,到底是老朋友好。”如果贺年片再写上或印上几句报告近况的话,就更为亲切矣。

如今经过大灾难之后,有力人士努力发起不寄贺年片运动,大概大家吃的苦头太多,也就纷纷响应。官崽办事,永远矫枉过正。成了灾难有作为人自身,才是一个作为人在发挥作用的社会成员。主,固然是“过之”;一毛不拔,连来者都不理,昂然独尊,六亲断绝,似乎也有点“过之”。反正柏杨先生有自己的老主意,不过我声明的是,凡接到我贺年片的先生老爷,不必一定要来一个反击——非回寄一份不可,那就官式化啦,只要肯接受我这份情意就够啦。

顶礼拥戴

酒除了可以使一个人丑态毕露外,却有一种不可抹杀的优点,欲语云:“越赌越薄,越喝越厚!”再知己的朋友,如果天天在一起打麻将打梭哈,终有一天会打得翻了脸。朋友有通财之义,金钱来往是对友情的信任。但赌起博来,却硬是一块钱都不放过,斤斤较量。初时有趣,久啦自然发生毛病。美国对于从事危险工作的工人,一向有禁止赌博的严厉规定,即是预防输的那一位,在必要时,暗下毒手。柏杨先生便亲眼见一个官崽,在其属员借条上大批不准,盖昨晚三缺一,拉该属员凑角,官崽汗流浃背地做了一副清一色,对门“砰”的一声打出,他大喜若狂,却被坐其上家的属员截去,和了个屁和。人间可恨之事,未有逾于此者,拒其借钱,尚是宽大为怀,如气量稍小,不祭顶帽子让他戴戴,未之有也。

喝酒便恰恰相反,可使友情更为增厚。尤其是酒量相当大的人黄汤下肚,即显出本形,推心置腹,真诚相见,盖天下未有比酒更容易剥去人类假面具者也。吾友诸葛亮先生便曰:“醉之以酒观其德!”大学问在焉。

对一个人个性和品格的观察,仅从表面上判断,不容易得到结论。但若请他打个小牌,便很容易看得明明白白,有些人一夜不和牌都不动声色,有些人两圈不和牌就像光隆轮一样,浑身冒起烟来,爆炸一次又一次。不是怪上家不该打二条,便是怒下家有什么好碰,再不然拼命地在桌子上磨牌,把红中都磨成白板。更精彩的是起牌的姿势:或探身而往,手舞若疯;或把牌弄到口中呵之有声,然后大骂打出;或两指轻拈,作不在乎之状。至于赢家,一旦坐了两个连庄,则口中嗫喃不绝者有之,训人打得甚陋者有之,推翻牌摇头摆尾一和一和地慢慢算者有之,表示不在意赢几个钱,但你若少给一文,他三辈子都忘不了者有之。

在各色举动中,可以看各色人等。虽不中,不远矣。

从牌桌上观察一个人,可以说其灵如神。惜哉,三国时代,既无麻将,又无扑克,诸葛亮先生只有求之于酒。实际上酒的力量比赌更大,其表演也更传神,即令是披甲戴盔,也挡不住他现出原状。

最有修养的人是沉醉之后,呼呼大睡。次者便各露各的一手,有的大呕大吐,躺在地下耍死——杭战期间,重庆曾发生一事,一位少将军官醉后,被人缚于川东师范大道上,一面打滚,一面骂曰:“狗熊,狗熊!”看者千万人,柏杨先生也适逢盛会。他醒后是否愧恨自杀,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时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有的则只需要喝个半醉便口吐真言,连原子弹的方程式都能源源本本告诉对方。有的则大谈黄话,某小姐抱到怀里如何过瘾啦,某寡妇看见便流口水啦!跟其平常致词时道貌岸然相较,准教你大吃一惊。总而言之,酒乃二郎神杨戬先生的照妖镜,一切藏在人性深处,平常打死都不肯露出来的妖精,到时候全都摆出展览,任君参观选择。

喝酒固然有喝酒的学向,敬酒也同样有敬酒的学问。君不见乎,筵席上常有人张其牙而舞其爪,非“敬”对方喝一盅不可,不管对方喝下去受得了受不了。如柏杨先生,只要喝一点,便会全身如裂,但是你如果不喝,便是不够朋友。想当年秦琼先生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你连一盅酒都不肯喝,这种朋友还能交乎?而且,“平常你可不喝,今天日子特别,不能不喝”。柏杨先生在日本时,还经常遇到下列可怖的场面:东洋大人立起身来,不由分说,三杯下肚,用杯底在你眼前大晃特晃,你如果不也三杯下肚,简直是丢中国的人。把“朋友”逼到痛苦得要上吊的地步,那种“敬”只能够算“屁敬”,只是有虐待狂的人借题蹂躏别人一下的“敬”。十年来酒量如海而不强灌人,有酒仙之风者,就我所知,得两人焉,一为已逝世的臧启芳先生,一为仍在世的叶明勋先生,值得顶礼拥戴,歌功颂德者也。

固可从喝酒上看品,同样也可在敬酒上看品,不信的话,一试便知。

凶驴葬

匈饮者,王八蛋饮也,死囚饮也。君没有见过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的场面乎?无论监斩官和死到临头的朋友,一举一动,一饮一啄,都有一定之规。先监斩官老爷摆上香案,警卫林立;然后死囚先生,腕戴手铐,胫戴脚镣,前呼后拥而来;再然后监斩官告诉他曰:“上诉已经驳回,死刑确定,现在就要动手啦,阁下有无遗言?”死囚听啦,面现阴影,答曰:“我不该一时气愤,捅他一刀子。可是有些人捅别人两刀子,也是命案,只不过判三年徒刑,我无红包,只好抵命。奉劝年轻朋友,不可学我榜样,好啦,请吧。”接着狱吏摆上一盘馒头,一盘酱肉,一杯高粱酒。该死囚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有些英勇过人的朋友,还喊一句口号曰:“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然后砰的一声,隆重崩殂。呜呼,死囚之饮,不自由之饮也,正如书上所曰:“礼席丰宴,繁文缛节。终日拘挛,唯恐怕僭越。柏杨先生平生最怕这种宴会,主人和客人之间,不过萍水相逢,说不认识吧,仿佛认识,说认识吧,筵会散后,见了面连招呼都不会打,盖主人往往是大号或中号官崽。从前皇帝赐宴,就是一个好例子,不信的话,在金銮宝殿上,打破一个杯子试试!

驴饮,亦王八蛋饮也,反正驴子和王八蛋都是一类东面,盖王八蛋是形容其品,驴子是形容其行。台湾驴子甚少,似乎圆山动物园养有两位,从前还挂着招牌曰:“其鸣声甚为悦耳。”悲夫,真是世界大变,大变世界,驴先生的鸣声都悦起耳来,自无怪大学堂教习都说黄梅调胜过交响乐也。前天我又去动物园一游,该招牌已经不见。是飓风刮走了乎?抑是园老板不好意思,自动拿去了乎?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驴子鸣声,实在难听;而驴子的“饮”相,尤其抱歉加三级。读者先生逛园之时,不妨请园丁打桶水去表演一次,你看该驴先生和驴女士,一头插到桶里,肮脏而猥琐的尾巴,左摇右摇,前摇后摇,好不奇妙。只听它阁下的喉咙隆隆作响,一会工夫,桶水全干,得意之余,仰脖猛叫,白的牙齿连同红的牙床,在颤动的黑唇中忽隐忽现,可列为动物界十大奇观。故书上曰:“杯不厌大,酒要满斟。持筹呼马,大肆鲸吞。”呜呼,驴饮最容易发生在酒肉朋友之间,一群表面上生死弟史,或一群自称为铁肩担道义的狐群狗党,被捧着玩的人自以为全属道义之交,经常聚在一起,大吃大喝,猛赌猛嫖,想不驴饮,不可得也。

然而驴饮和豪饮有别乎?当然有别,就跟良家妇女们和应召女郎有别一样。可能表面上没啥不同,即令有啥不同,不同之处也甚微小,但其本质固有差异,看别人喝酒看得多啦,心里便会有一个分际。这在法庭上谓之“自由心证”,有心的朋友,一观察便可知焉。

葬饮者,更是王八蛋饮也。葬饮比凶饮程度上略微差劲。凶饮对固然衣冠整齐,正襟危坐;葬饮时也同样衣冠整齐,正襟危坐。不过凶饮如执行枪决,葬饮如下棺入土。名义上虽然是联欢宴席律、全局和局部、顺利条件和困难条件、进攻和防御等问题,却弄得好像活埋,动也不能动,晃也不能晃:主人举杯敬酒,客人连忙举杯应之;主人举起筷子曰“请”,客人才敢在盘边上夹一块苍蝇爬过的豆腐;主人不“请”,客人便宁可馋死都不敢夹。主人谦虚曰:“没啥好莱!”客人急忙奉承曰:“菜太奇妙啦。”主人曰:“我没有量,各位随意。”客人为表示赤胆忠心,竟一口喝光。书上曰:“冠袍带履,坐分元黄。让箸举杯,诚恐诚慌。”其实葬饮也可叫“算盘饮”,虽然君子,却是拨一拨,动一动也。

尸饮者,正宗的王八蛋饮。君没有见过死尸乎?不管他生前是啥大人物,一旦魂归地府,就算是彻底报销,挺尸在床,骂他他不还嘴,揍他也不还手,就是写篇文章作首诗讽他一刺,或幽他一默,他也兴不起文字狱。故书上曰:“倒地漫骂,呕吐成渠。僵卧不醒,人事不知。”这种挺尸的干法是酒品中最低一级。英明一点的朋友,像刚被黑猫爬过,蠕蠕而动,两眼发直,双手乱抖,口流白沫,又打老婆,又打孩子,好像一具毫无理性的死尸;文明一点的朋友,则栽倒地下,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如果不去摸他的心口,准以为他中毒倒毙。呜呼,尸饮者,不但是正宗的王八蛋饮,简直是正宗的狗头饮、流氓饮、猪猡饮也。

无论是哪种饮,中国的饮法有自己的一套,和洋大人的一套迥然不同。中国的杏花村酒店,酒客进去落座,要上三两五两白干,再要上一盘花生之类的佐酒之物,然后安闲举杯,悠然咀嚼,一次只喝一点,一次也只吃一粒,其味无穷,而且啧啧有声。洋大人的酒吧便粗线条多矣,看那黄发碧眼的酒同志,进得店来,要一杯威士忌,或要一杯白兰地,只听咚咚咚咚咚一阵,一秒钟不到,就杯底朝天,然后会付过酒钱,扬长面去,好像中国小孩在街头喝一杯甘蔗水一样。呜呼,不但酒吧如此,就是在洋大人府上,也是同一个调调。朋友光临,先问你喝啥,有一次柏杨先生曰:“来杯冷茶吧!”把主人弄得大吃一惊,盖在美利之坚,除非他是明目张胆的禁酒会会员,很少人喝茶的也。即今年轻的太太小姐,顶多喝点性质缓和的玩意;一个堂堂皇皇的男子汉,竟不喝酒而喝茶,真能笑得连鼻涕都流出来。

我想,这固然是中外华洋生活方式不同,但也是体力的强弱问题。君不见洋大人吸雪茄的多,而中国人吸雪茄的人少乎?非雪茄不好吸也,乃雪茄全是烟叶裹成为戒“。主要人物有张戬、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范育、,货真价实,没有掺一点减少刺激的作料。邱吉尔先生已经八十四岁矣,吸起雪茄来好像胡子着火。换成中国人,即令是最最伟大的瘾君子,吸不上三口,头也会晕,眼也会花,嗓子更是酸辣干痛,巴不得去跳日月潭。喝酒的情趣大概同一道理,黄帝子孙多半弱不禁风,受不了那种搞法。柏杨先生有一位酒朋友,只喝了半瓶伏特加,便心如火烧,皮肤像用滚水浇过。几个人把他脱光抬到雪地里去冻,幸而不死,但也得了肺炎,躺床五月之久。无怪乎我们所有文献上,都赞扬雅饮,而谴责王八蛋饮,良有以也。

难戒难戒

有烟瘾的爬格纸动物一旦没有了烟,犹如老兵一旦没有了枪,亦犹如官崽一旦没有了权,其惨兮兮之状,不忍卒睹。有些朋友在夜色初降时,伏案写稿,烟盒内支支并列,毫无缝隙,口袋里还有一包后备军。斯时也,意气昂然,气壮山河,每支只不过吸三分之二,便随手丢掉。可是到了后半夜,文思虽仍泉涌,而纸烟则已吸光,抓耳挠腮,恨不得全世界沉入地狱。于是伸出其苍白之脖,再伸出其颤抖之手,在烟灰缸里仔细拣屁股焉,拣到一根长一点的,便心花怒放。最悲惨的莫过于一时不慎,缸中有水(有人喜以茶水浇灭烟间,乃天下最坏的习惯,慎之,慎之),懊丧之气上冲,不大开国骂者,未之有也。不要说爬格纸动物写稿如此,据说搞政治的也以吸烟为佳,盖可使其更深入人生焉,丘吉尔先生的大雪茄就闻名于世。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国雪茄采取配给制,独对他无限供应,没有那玩艺塞到嘴里,他就心乱如麻。当六月六日诺曼底登陆时,他的雪茄忽然不见,前线火急电报竟压到案头,得不到指示,满头大汗的秘书进去催他,见他老人家正在翻箱倒柜找他的烟哩,后来若不是那位秘书从垫子底下替他找出,说不定那次登陆会陷于失败。然而,即令如此,英荷联军的滩头阵地在岩石中便停滞了半小时之久,因接济不上而几乎全军覆没。呜呼,爬格纸动物没烟,便写不出文章,可谓小焉者矣。

灵感如自来水,烟乃龙头,打不开则流不出,啥都不能代替。有些人在报上看了洋大人写的补白文学,就起而实践,戒烟之后买口香糖乱嚼,或买泡泡糖乱吹,以求贯彻。其实那有啥用乎?如果糖可代烟的话,烟店早关了门矣。所以戒烟之举,真不简单,马克·吐温先生曰:“戒烟?嘿,那玩艺容易得很,我已戒了几百次啦。”常听有些人讥讽美国历史太短,文化没有根底,但克·吐温先生这一句话足可以抵得上一部《论语》,道尽人生的合部奥秘。社会越进步,世界越繁荣,人的情绪也越彷徨,需要吸烟稳定。虽明知有害,但理智不能抵挡精神需要。这年头,理智坚强,往往太刚则折,对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吸烟遂成为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于是,戒烟不但是不可能的,而且是惨无人道的。圣人常曰:“戒烟的人不可交,他对自己都如此残酷无情,对朋友就更下得毒手啦。”这种“不可交”的种类繁多,有“离婚的人不可交”焉,有“喜欢告状的人不可交”焉,有“写文章攻击人的人不可交”焉,有“打老婆的人不可交”焉,有“借钱不还的人不可交”焉,但以戒烟的人最为罪大恶极,盖别的都是对人,情或可原,对自己竟也如此,不是蛇蝎是啥。

根据“戒烟是对自己残忍”的理论,瘾朋友乃得到最大的鼓励,这和穿不合脚的鞋一样。有一个老头每天都在抱怨他的鞋子太窄,挤得他脚下痛苦难忍,朋友就劝他何不买一双大一点的争的社会根源和本质;战争认识论研究如何认识战争规律问,他答曰:“你懂得啥,老妻去年逝世,女儿今年跟人跑掉,房子失了火,又被宣告破产。万般无奈,只好穿一双窄鞋,盖只顾得抱怨窄鞋,便把那些痛苦都忘啦。”呜呼,吸烟似乎就有穿窄鞋之。如果把那老头的窄鞋丢掉,另给他穿一双合脚的,他的脚固不再痛,可是各式各样别的痛,纷至沓来,恐怕非上吊不可。瘾朋友一旦一支在手,心中就有一种笃定泰山的感觉,坐也坐得住,站也站得稳。这个时代的烦闷多矣,大烦闷不用说啦,小烦闷也足以使人发羊癫疯,如果再狠心去把烟戒掉,使感情天平上少了一块砝码,劝人如此固不能人情,自己去戒,也未免太过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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