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一棵树上碰下I一块翼翅,挂到f电线上。这样,费尔米纳还是没有感觉到飞机的存在。最近几年,她连去领略曼萨尼略港湾美景的兴趣都没有。在那儿,警卫艇把越来越多的渔船和游船赶走,让水上飞机停泊。因而,她这么老了,人家选她带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兴兴飞来的夏尔·林德贝格时,她不理解,一个如此魁梧和英俊、头发如此金黄的男子,在这么个象皱白铁皮的。由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起飞的器械里,怎么能升起来呀!这么一架小小的飞机竟能容得下八个人,她反来复去地琢磨,怎么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听人说过,乘内河船旅行是件很惬意的事,因为它们不象海轮那么晃动,可有另外一些更严重的危险,象遇到沙滩轮船搁浅和强盗抢劫之类。
阿里萨告诉她,那都是过去的传奇故事。现在的轮船上,有舞厅,有象旅馆房间一般宽敞豪华的寝舱,寝舱里有卫生间和电风扇。最后一次内战以后,武装抢劫的事就再没有发生过。他还踌躇满志地对她说,这些进步可以说全都归功于他主张的航行自由,鼓励竞争。因为竞争打破了从前的独家经营,出现了三家航运公司。它们都很活跃,很繁荣。然而,航空事业的飞速发展构成了对整个内河航运事业的真正威胁。她试图安慰他,说,轮船永远会存在下去,因为飞机似乎是违背自然的,愿意钻进那玩意儿去的疯子毕竟不多。最后,阿里萨谈到了邮政的发展,不管是在运输还是在分发方面,他想引她谈起他的信,但是没有达到目的。
可是,不一会儿,机会来到了。他们谈话已离题很远。这时,女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交给费尔米纳一封刚刚由邮差送来的急信。这类快递邮政开创不久,跟电报使用同一个分类系统。她象往常那样,一时找不到看信的眼镜,阿里萨很平静。
“不必了吧,”他说,“信是我写的。”
这话不假,那封信是他头天写的,当时他为第一次见面的失败感到一种难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压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谅他没有事先得到允许就去拜访的莽撞行为,并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经周祥考虑他就把信扔进了邮筒。当他清醒过来时,要取回信件为时已晚。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作那么多解释。只是请求费尔米纳别看信了。
“当然。”她说,“信归根到底是属于发信人的。不是吗?”
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是的,”他说,“因而,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
她没有留神他的用意,将信还给他说:“有信不读是件憾事,因为从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使他大为惊讶。他对她说:“您想象不到我现在是多么幸福!”但是她又换了个话题,整个下午他没能再提起那封信。
过了六点,家里的灯都亮起来了,他告辞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米纳二十岁时的多变的性格和无法预料的反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而,他壮起胆子,真诚而谦恭地问她,改日能否再来。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预料。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没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又来到一I身边,她想避开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已学会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神眼在责备他。
“我别无他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从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求文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未,每个星期的见面已变成两个人的习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爱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在剪花园里的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欢其它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星期二会面的内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个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象是出于偶然地问道:
“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可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激性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更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她们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见面很快扩大到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费尔米纳的儿女也参加过来了。她的儿子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现,而且留下来打牌。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但是费尔米钢只用一个星期二就教会了他,于是两个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写了挑战式的邀请书,让他们下个星期二来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变得每次见面都在一块打牌,而且约定好了玩牌时每个人要出的东西。乌尔比诺·达萨及其妻子——她是一位杰出的点心师,每次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萨还是带在欧洲船只上弄到的新鲜食品。费尔米纳也绞尽脑汁,每个星期都拿出点儿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进行一次打牌比赛,不是赌钱,但是输者在下一次打牌时要做出点特别贡献。
大家对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的印象是:举止拘谨,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象是突然受惊,不适时的脸红使人担心他的脑子是否健全。但是毫无疑问,并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萨最关心的别人的议论是对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妻子却相反,活跃,有一种平民百姓的机智,一切都做得适时而恰到好处,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玩牌对手了。跟他们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样,阿里萨对爱的无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满足。
一个晚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请他与他共进午餐:“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整,在社会俱乐部。”社会俱乐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却配着有毒的酒。就是说,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凭着种种理由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进去:私生子不能进入即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叔父莱昂十二在这方面有过十分令人恼火的经历,阿里萨本人也曾受过侮辱。有一次,他应俱乐部一位创始股东的邀请去吃饭,坐下后又被赶了出来。阿里萨在这位股东的内河航行生意中曾帮过大忙,这位股东也不得不带他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
“我们制定规章的人更该履行这些规章。”他对他说。
虽然如此,阿里萨还是决定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去冒冒险。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对待,尽管没要求他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们二人共进午餐,而且时间很短,规格也较低。阿里萨从头天下午起就对这次会面忧心忡忡,如今随着一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之后,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讲到过他。更让人吃惊的是:费尔米纳为了他,还跟儿子撒了谎。她对儿子说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打她从大沼泽地圣·胡安市来了以后就一块儿玩耍,是他最早教给她读书识字,因而她多年来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从学校出来,常常跟他的母亲特兰西托一呆好几个小时,在百货店里干刺绣活儿,特兰西托是位著名的绣花能手。她此后没有继续跟阿里萨交往,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由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未深谈自己的意图以前,先就老年问题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他认为,要是没有老人的妨碍,这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如同野战军一样,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进。”他预言会有一个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来社会,到那时,人都被隔离在边远城市,不能依靠自己来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独,而要依靠社会。依照医生的观点,他认为到达这个社会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这个美好社会到来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养老院,在那里,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兴趣、好恶、怪癖及痛苦结合在一起,避开与后几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说:“老人在老人中间会显得年轻些。”那就是说,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感谢阿里萨在他母亲守寡的孤独中所给予她的良好帮助,并恳求阿里萨,为了他们两位老人的利益,也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继续这样做下去,还请他耐心对待老母亲的怪脾气。这次会面的结果使阿里萨感到异常轻松。“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不只现在,而是从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许久就是如此。”然后,他只想痛快地说出来,便以讥讽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来的社会中,”他最后说,“大概您这会儿必须去公墓了,您还得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鲜花。”
那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于是他赶快作解释,结果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阿里萨帮助他解脱出来了。他满面春风,因为他表示,跟乌尔比诺·达萨迟早还要有一次与这次相同的会面。那是为了履行一项不能避免的社会手续:正式向他的母爱求爱。午餐很鼓舞人心,不仅由于原因本身,还因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请求将会多么容易地被乐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费尔米纳的允许,真是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还有,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餐谈话之后,墨守成规的要求已显得多余了。
阿里萨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上下楼梯都特别小心,因为他一向以为,老年是从第一次不太要紧的跌跤开始的,而死亡则随着第二次跌跤而来。他觉得他办公室的楼梯比所有楼梯更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来,爬那道楼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劲儿,不仅要看清楚每道台阶,双手还要扶着栏杆,以免失足坠地。人们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太危险的楼梯,但每次他都推说到下个月再做决定,在他看来,换楼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梯需要很长时间,这并非象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费劲,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一起吃饭,喝了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吃饭时又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尤其是谈话是如此令人鼓舞,回来后他真是高兴极了,竟然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步跃上第三道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仰面摔倒,没摔死可真是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会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那么多年中如此热烈地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后仅差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脚部和小退打上了石膏,被迫卧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还精神。当医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动弹时,他真不相信会如此不幸。
“别对我这样,大夫,”他恳求道,“我的两个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样呀/
好几次他试图双手抱着那条塑像般的腿立起来,每次都向现实屈服了。但是,当他终于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脚重新开始走路、脊背还露着鲜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以一次意外的跌躁奖励7他的坚贞和恒心。
最恼火的日子是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减轻了,大夫的预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个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费尔米纳而耿耿于怀。然而,在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还是向现实屈服了,于是便给她写了封请求原谅的信。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写在香纸上,用的是发光墨水,以便她在暗处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着脸皮,添油加醋,以戏剧的方式夸大事实,企图激起她的同情心。她两天后给他回了信,写得很有感情,十分亲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热恋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机会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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