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就可以有吃的,那就唱吧。〃 阿幸那迷惘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自负的神情。从阿幸口中得知的她的成长经历与我的想像有着相当大的差异。我一直认为,当我先后失去养父母,守着一条腿的丈夫和儿子们为了生活而挣扎时,阿幸正在接受明星特殊训练,生活舒适而惬意。可是,阿幸却没有夸耀自己,一口断言唱歌是为生活所迫。 但我当时并没有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有着同样困苦遭遇的人产生怜悯,因为在我看来,阿幸如此平心静气地谈论自己那段贫苦的日子,实在是个感觉迟钝的女孩子。现在我才知道,从未谋面的母亲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已经去世数年,而恰恰是刚过世不久,并且她的晚年生活很是凄凉。我听说之后心都碎了,可阿幸却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姐姐,快看,这红色在灯光下更加漂亮了。〃 阿幸的语气非常天真。她把双手举起,将指甲油的瓶子正对着太阳。她的头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瞬间,我似乎陷入了迷惑,眼前的阿幸真的有过苦难的经历吗?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在她的人生轨迹上留下任何阴影? 我真不知该怎么理解阿幸的这种开朗性格。 我想起了昨天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叶山幸的歌声是日本人战败后的希望。洋溢于歌声中的那种开朗向上的精神可以促使我们以积极的态度面对未来。 〃真是这样吗?〃我暗自思忖。 虽然我和阿幸相处只不过刚一个月,可有时候只要她在,就会令我的情绪一点一点变得焦躁起来。  '返回目录'  
《田纳西华尔兹》第三章(2)
虽说她还年轻,不能过多责怪,但我发现阿幸从来不会去细细体会诸如感情之类的东西。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立刻以笑脸示人。我知道那全是天性使然,并非是刻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但听了她的战后生活经历,任何人都会惊叹于她的爽朗和无忧无虑。 或许我活得有些累了。阿幸既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同时也是大明星。对于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又有谁能够出言责备呢?不管怎么说,我逃离小平来到这儿,身心确实感到了轻松和舒适。所以,我下定决心整理好心情,不再多虑了。 〃小姐!〃 这时,传来了女佣的招呼声。 〃吉姆先生来了。〃 吉姆先生这一称呼有些奇怪。听说这个男人的全名太长了,所以大家都简称他吉姆。 吉姆是出生于夏威夷的第二代移民青年,半年前跟随专攻技术的父亲回到日本。虽说日语有些结结巴巴,但从长相上看无疑是日本人,而且比日本人要文雅许多。 他身上穿的那件漂亮的条纹上衣和新款的大衣,质量明显要比这里的衣服好很多。听说吉姆是阿幸的忠实歌迷,经常到后台找阿幸,久而久之便成了阿幸的英文教师。阿幸的英文歌最近进步很快,或许就是靠他的细心指点吧。 〃啊,是吗!那马上请客人到二楼去坐吧。〃 阿幸将穿着短袜的双脚并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我不禁暗想:那漂亮的指甲油会不会是特意涂给吉姆看的? 一会儿功夫,二楼的留声机放起了一位男歌星的英文歌曲,两人开心的笑声也传到了楼下。 〃哎呀,可真开心啊!〃 来收拾茶具的女佣时枝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用略带嘲讽的口气嘟囔着。在我看来,这话与其说是针对阿幸,倒不如说是在讥讽我。自从我这个不速之客进入这个家庭以后,她说话似乎句句总冲着我来。 〃如果老爷这会儿回来肯定要说话的。〃 时枝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擦着桌子,好像有洁癖似的。 我开口问道:〃横田先生不可能不认识吉姆吧?〃 〃不是啊。小姐说为了纠正英文发音要请家庭教师时,老爷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个男的。所以,那个人一来老爷就不高兴。〃 这时,从二楼传来了轻快的爵士乐,天花板也随之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我和时枝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 〃大概在练习跳舞吧,最近总是这样。〃时枝语气生硬地说。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谈论下去的话,似乎有搬弄是非之嫌。为了避免麻烦,我便趁机说要回家一趟。 冬天的太阳早已西下,夜色快速地吞食着剩余的光线。当我走到车站前的商业街时,朦胧的黑色已经弥漫了周围的空间。店门口排列着最近三四年才看得到的咸鲑鱼、金团①之类的食品。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行色匆匆,完全是一幅新年将至的景象。 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做呢。 文胜的棉睡衣该换领子了,还有一大堆衣服该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离家越近,自己的脚步便会越发沉重。或许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已经〃被荣华富贵所迷惑〃了。一个家庭主妇在年底扔下年幼的孩子,几天都不回家,这的确非同寻常。 我住的棚户房是两开间的屋子,大小分别是六张榻榻米和四张半榻榻米,还有一个厨房。 这些可以说是我拥有的全部家当。 直至最近,每当我走下巴士朝家的方向走去时,脑海里总会出现〃终点站〃这个词。在这个〃终点站〃上,站着二十年后的我、五十年后的我。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将孩子们的成长视为生活中仅有的欢愉,而自己却渐渐地衰老下去。 正因为我把自己的将来看得太透彻了,所以我时常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当我还在一边过着困苦的生活,一边医治着战争所带来的伤痛时,世界却用一种令我愕然的速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迅速地脱胎换骨,全身心地投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现在的我,只有在阿幸家时,才会感受到那种清新的空气,感觉到自己重又拾回了出嫁前的欢乐心情,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我为自己的这个变化感到吃惊。因为仅仅在一个月前,我的生活还一直停留在如何照顾丈夫,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中培养孩子健康地成长这一小天地里。而现在呢,不到深更半夜我不会回家,因为回家只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沉重。 我责备自己,千万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一到了早上,我又一如既往地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元木太太,直奔阿幸家而去。 在车站前的点心店,我看到了标价每袋45日元的饼干,就买了两袋。这种形状像英文字母、带砂糖的点心深受孩子们的欢迎。我将饼干袋子放在手提袋里。走到家门口时,我听到了文胜的笑声,还有房间里乱蹦乱跳的声音。 打开门一看,婆婆和孩子们正在来回跑着玩,看上去非常开心。 〃啊,是妈妈!〃 文胜大叫,随即扑了过来。正治也立刻扭扭捏捏地跟在哥哥后面走了过来。 〃太好了,妈妈回来了。我还以为妈妈不会回来了呢。〃 婆婆天生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眼神和话语里都透着一股厉害劲。虽然她身材矮小,可是站直了身子瞪着眼睛训人时的那副凶相,会让人不寒而栗的。  '返回目录'  
《田纳西华尔兹》第三章(3)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元木太太呢?〃 我去阿幸家时,元木太太会帮我提早做好晚饭,然后回自己店里。 〃你竟然叫别人帮忙做饭,这种不体面的事亏你做得出来呢。你吃惯了山珍海味,这种乡下饭菜或许不合你的口味。〃 婆婆是个倔强的女人,没什么坏心眼,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用那些尖刻的话来让别人的心情变糟。 婆婆一直和丈夫的哥哥一家住在千叶的佐仓,她的脾气令婆媳之间争吵不断。我想这次多半是丈夫请她来家里的。 〃嘿,文胜,把矮脚饭桌拿出来。正治,快去好好地把手洗干净。〃 虽然婆婆对我非常不满,不过或许是因为很久没见到两个可爱的孙子了,她的声音里透着高兴。我趁婆婆忙的功夫悄悄地溜进丈夫的房间。丈夫背对着我,手上正在干活。我这才发现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他的腿上放着绸缎,手里忙个不停,这活儿是客人正月里急着要用的。我稍稍凑近他,小心翼翼地说: 〃妈妈来啦。〃 〃啊。〃丈夫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不过,从他僵硬的肩膀可以看出他生气了。丈夫是个老实人,生气或者厌烦的时候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次把婆婆请到家里来,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现在丈夫却一直沉默不语。淡蓝色的丝绸伴随着微弱的嗤嗤声上下滑动着。丈夫那粗大的手指摆弄着如此柔软的东西,看到这儿,我不禁想要发笑。大男人与和服组合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了。 不知丈夫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他依旧一言不发。我清楚地知道,丈夫一定非常生气,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是家庭生活维持得不好,或者孩子们没有管教好,丈夫可以狠狠地痛骂我一顿,而去大明星妹妹家帮忙的事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丈夫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喜欢上另外一种生活,因此执拗地沉默不语,将婆婆请来也许是他惟一的抗议吧。 〃哇,妈妈,今天吃鱼啊!〃 从隔扇的那一侧传来了文胜的声音。 我闻到了从厨房那边飘来的煮鳕鱼的香味。给丈夫和孩子们做饭是我以前最用心的事了,而如今我已经没有这种心思和兴趣了,这些烦心的事已经忽地一下子飞到了距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 可是,目前这种愉快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呢? 其实,就这样硬撑下去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不再用心去照管家人,也会有人做饭给他们吃,孩子们也照样会长大。说句真心话,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甚至欢迎婆婆的到来。 晚饭后,文胜懂事地将弟弟的被子铺好了。那不是我教的,而是这一个月以来丈夫教他的。 〃奶奶也和我们一起睡吧。〃 听了这话,婆婆开心极了。 〃哎呀,我也该早点休息了。洗了一大堆搁了这么多天的衣服,又干了这么多家务活,我也真是累了。〃 这会儿我才刚刚发现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堆衬衣。如果是以前,我会非常生气的。但是现在,我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反正我不做也会有人来帮忙的……这种想法丝毫没有令我感到悲哀。 丈夫坐在饭桌上,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看着故事书。收音机里传来了德川梦声的歌曲。不一会儿,从隔扇的另一侧传来了婆婆轻轻的鼾声。 此刻,我心里所想的不是这个令我心情不愉快的家,而是阿幸,她几乎占据了我整个大脑。 明天去阿幸家,一定要整理好衣橱,她早就拜托我做这件事了。 另外还要钉扣子、补脱了线的衣服…… 突然,我想起了阿幸和吉姆之间的事。 阿幸确实很喜欢吉姆。而吉姆原本就是阿幸的歌迷,不可能觉得她讨厌。阿幸像其他年轻女孩子一样沉浸在爱情的喜悦当中,可那个家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为她祝福。尤其是横田,一看就知道他不喜欢吉姆。两个人这样下去,到底会怎么样呢? 〃喂,快喝茶吧,还是热的呢。〃丈夫极其不满地对我说道。  '返回目录'  
《田纳西华尔兹》第四章(1)
从电影制片厂看不到大海。 尽管这个车站因附近的海水浴场而闻名,但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海边。不过,我仍会从西边吹来的风中,嗅到海水的气息,这对于从小在横滨长大的我来说自然分外亲切。在小平生活了近十年,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海。其实不然,我仍然能够感受到那股冲鼻的鱼腥味儿。 跟随阿幸来这里拍片已经一个星期了。虽说阿幸已经过了最好的演艺年龄,可是她的人气却一分也没有减弱。或许是不想怠慢这个大明星吧,新世电影公司着手拍摄了这部由阿幸主演的影片。 听说阿幸将要主演音乐剧《阿幸公主的旅途》时,横田一反常态地兴奋不已,眼眶里还隐隐地含着泪水。 〃时江,你听到了吗?阿幸要主演电影了。阿幸做了连你的妈妈也没有做成的事。〃 横田装模做样的表情让我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 〃时江,在这关键的时候,我们这些骨肉至亲不是更应该支持阿幸吗?你也知道,阿幸见到你是多么的开心啊,她是非常信赖你的。〃 〃我知道。〃我小声地回答道。 〃阿幸是第一次演电影,难免会有些胆怯,你能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好的。〃我再次回答道。 从两个月前算起,我从横田那儿领到了七千日元的工资,这相当于丈夫一个月赚到的钱。我拿出五百日元留着零用,余下的全给了婆婆。婆婆和丈夫都一声不吭,只有孩子们问我: 〃妈妈,为什么你老是不回家?〃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 在洗足阿幸的家里,我有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就紧靠在大门旁。一眨眼,我的行李就堆满了房间。现在,每个月我只回小平的家两三次而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电影开拍后,横田决定让以前一直跟着阿幸的少女留在家里做家务。 他解释换人的理由时说:〃厂里人多事杂,还是有个大人跟着好。〃 每天早上七点,车子准时来到家门口接阿幸。我拿着一个装有饭盒、保温瓶的篮子走出家门,一旁那个叫圭子的少女就会满脸怨气地直盯着我。 她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正治。在我出门的时候,他常常会用悲伤的语调问我:〃妈妈,你又要去上班了?〃 圭子的表情和正治说这话的表情一模一样。 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圭子的脸,出了门便一头坐进汽车。这时,阿幸尚有几分睡意,车子开动后,她还经常会甜甜地睡下去。 〃好了,阿幸,来,喝点这个。〃 我摇着她,让她喝保温瓶中的热茶。 其实让她一直睡着也可以,但横田叮嘱我过: 〃早上起得太早,很难发出声音来,让她先喝点热茶吧。〃 自从拿到七千日元后,对于横田的话我就不再违抗了。 〃我也会尽量赶去的。总之,你要对阿幸做到寸步不离,尤其是要当心男人。演电影的男人都是些流氓无赖,你不要让他们接近阿幸。〃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横田当时恳切的神情。 阿幸喝完茶后,再次深深地陷入坐位中,香甜地睡去。 我仔细端详着她,十八岁的阿幸鼻尖上长着些淡淡的雀斑,不施脂粉的皮肤细腻光滑,泛着透明的光泽。 〃这姑娘还是Chu女吧?〃 这一猜测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半个月前,横田借口阿幸拍电影太忙,停止了吉姆的英文课。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关于这两个人的绯闻已经传开了。 〃听说叶山幸跟一个洋鬼子好上了,是真的吗?〃 昨天,助理导演伊藤先生刚刚向我打听过。 阿幸在睡梦中的脸显得恬静而天真,她和吉姆还没有过那种事吧?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说不清是可怜阿幸还是轻视阿幸。这种感情颇为独特,只有已经身为人母的女人才会这样去看一个尚不知男人为何物的女子。 〃真可怜啊。〃我小声叹息。 可怜就可怜在她还不懂男人,也不懂得生活。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人生中将会有多么残酷的事在等待着自己。她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酣甜地熟睡着。 可怜啊可怜。 我在不知不觉间抱住了阿幸的肩膀,或许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阿幸,还没准备好吗?〃 伊藤已经是第五次来叫阿幸了。场景已经布置完毕,其他演员也全都到齐了,可阿幸还没有准备好。 〃别老是催。我们的公主还要花些时间打扮呢,再等一下。〃 服装师龙太太生气地大声说道,我看到她嘴里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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