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北风干干的,吹在刘香的脸上。他赶紧低了低头,给蛋蛋脸上的围巾往上拉一拉。
“诶呀香爸爸,我不冷,我真的不冷。”蛋蛋一边走一边蹦跶,手里高高地举着糖葫芦,“怎么你和爹都觉得我会冷啊?”
“因为现在就是很冷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怕冷。”刘香脸上还戴着一个厚厚的棉口罩,羽绒服的帽子盖在头上,就露出一双眼睛来。
“真的吗?那我为什么不怕啊?”蛋蛋听见身后有汽车过来的声音了,尽管他们走在辅路边上,他还是拉着大人的人往边上靠,“诶呀,咱们快走吧,要是回去晚了我又要被爹揪耳朵。”
“不揪,大哥最疼你,不揪。”刘香虽然是这样说,可同样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大哥当然会揪蛋蛋的耳朵,上一回揪得可使劲了。
那时候天气还热,蛋蛋去了一趟福利院,晚上回家,整个家都要被他炸掉。他原先留着一条小辫儿,主要是为了保平安用,爷爷和大哥那么千叮万嘱让他留好,留了好几年,说等到12岁时再办场酒席当场剪掉,谁知道蛋蛋怎么主意那么大,自己就给剪掉了。
不仅剪掉,还送给了小朋友,给孟爷爷急得上火,给大哥气得脸色都变了。刘香想起那天还有点后怕,当时就好担心蛋蛋被打,不过还好,大哥只是打了他屁股两下,揪了揪耳朵。
蛋蛋闻了闻糖葫芦,将口水咽了又咽。“才不是呢,爹他打人最疼,我耳朵都要被揪掉啦!香爸爸你饿了吗?你吃!”
“爸爸不饿,爸爸不饿。”刘香赶紧摇头,现在外头冷,他不敢边走边吃,“你也先别吃呢,咱们马上到家,到家一起吃才好。”
“好!”蛋蛋猛地跳了一下高,拉着刘香往家的方向跑去。
家里今天好热闹,还没到家,蛋蛋已经提前兴奋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客人到了没有。到家门口了,香爸爸按指纹来开门,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就听里面有人大喊:“刘明知!你骗人!你偷偷跑出去玩儿!”
天啊,一听有人叫自己的大名,蛋蛋就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耳朵要疼一下:“你喊什么啊,我和爸爸出去买糖葫芦,又不是故意的。”
“呀,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我都可以穿这个了!”小葡萄穿着大人的拖鞋在客厅里啪嗒啪嗒乱跑,蛋蛋赶紧脱了鞋去追,连糖葫芦都顾不上拿。
“米乐童!你不要跑,我爹说小孩儿不能穿大人拖鞋,一会儿给你摔一个大马趴!”
客厅的氛围瞬间调节到过节模式,刘香关上门,玄关的位置摆了两盆金句和仙鹤来。空气里蔓延着北京烤鸭的香味儿,这是他最爱吃的大菜,可是视线在客厅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大哥,于是刘香也没和别人打招呼,穿着羽绒服就溜回卧室。卧室里没有,他有点热了,一边解开羽绒服的拉锁一边往书房走,果真,人在这里面。
卞鹤轩正在捣鼓电脑,余光里瞅见了刘香就招呼他进来:“媳妇儿来!”
“可是我没敲门,你等我一下。”刘香把围巾和帽子都摘了,敲了两下门才进去,“这是什么啊?”
“唉,文件,填个表,大过节的还得忙这些,改天我也罢个工。”卞鹤轩揉了揉眉心,“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狗蛋又拉着你跑步了?”
“没有啊,没有,我们慢慢走着回来的。”刘香生怕大哥猜到他们在雪里跑步,于是自作聪明地看了看电脑屏幕,试图找到另外的话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刘香更凑近了些,忽然间愣住了。
“怎么了?”卞鹤轩伸手一兜,就把刘香兜到了大腿上坐着。
“大哥,这个表怎么还要填曾用名呢?”刘香指了指屏幕,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曾用名就是以前用过的名字,改名之后就应该
作废了啊,为什么还要写出来。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卞鹤轩的曾用名,原来大哥以前的名字叫张羽。
卞鹤轩就知道他想不透,慢慢地解释:“曾用名啊,它虽然是不用了的,但是也代表一个人的曾经,也是这个人没法剥离的经历。你瞧,哥现在叫卞鹤轩,那是赚了钱之后特意找算命大师给改的,以前哥就叫张羽。”
“张羽……”刘香重复了几次,才想起来自己没洗手,赶紧拿出兜里的酒精小喷壶来喷喷,“这个名字也好听,好记,我都不用翻字典呢。”
“别喷了别喷了,喷我一身都是。”卞鹤轩按住了他的小喷壶,在医院工作的人就是讲究,“哥没和你提过这名字吧?其实啊,这名字不是我妈起的,是我老子给起的。”
刘香赶紧抱住了他,大哥的老子走得很早,他怕他难过。卞鹤轩笑了笑:“没事,我俩的父子关系也不怎么样,除了打就是骂,谁看谁都不顺眼。”
“那他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刘香说,消毒之后的手指摸着卞鹤轩的眉心,不想他皱出川字纹来。
卞鹤轩叼着他的手指头咬了一口,没辙,手控这辈子就好这一口,还含了一下,满嘴的酒精味儿。刘香也不知道躲,瞪着眼睛表示抗议,卞鹤轩爽了:“你别急你别急,哥给你解释。你还记得我带你回胡同,听见的四九城鸽哨吗?”
刘香点了点头,很快就不计较被大哥咬手的事了。鸽哨他听过,大哥还说那排哨是拴在鸽子羽毛上,放出去的时候可好听。那就是老北京天空的声音,一阵一阵,周而复始。
“我家以前那平房养过鸽子,胡同里好多人都养。我落地之前,我老子养了几十羽。”卞鹤轩说完怕他不懂,“鸽子的量词啊,量词,不是只,是羽。街里街坊一见面,问‘您家鸽子多少羽啊’,这样的。他呢,姓张,所以就给我起了个‘羽’,估计是希望我像鸽子一样,飞多远都知道回家。”
“那为什么改了?”刘香问。
卞鹤轩挠了挠头发:“我不服呗,凭什么我就不能鸿雁高飞了?我就不听他的,他觉得我是鸽子,我不想当,我要鹤立鸡群,直接飞出那片小平房,飞得又高又远。那时候我刚赚钱,狂得不得了,天天搞商战……”
“商战我知道,是股市那种。”刘香打断了他的话。他最近看了一部连续剧,叫《大时代》,非常刺激。
“可不是,一点都不沾边。”卞鹤轩猜到他想起《大时代》了,“那时候商战都是凭本事,我都是从别人手里抢客人。客人刚出火车站我就开车抢走了,你别说,我拉黑车有点本事。等到了酒店,客人才知道接得不对,但是已经晚了,我这边已经把报表递过去了,人家货比三家,得了,有的谈。以前做生意都是抢,抢到嘴里的肉就是自己的……”
“大哥你这样不对。”刘香哪里能理解上个世纪末的大浪潮,他的生活全在医院。
“现在肯定不这么干。”卞鹤轩继续回到名字上来,“我那时候专门和我老子对着干,他想让我当知恩图报的鸽子,我就要当大长腿的仙鹤,我和他肯定不是一个品种,而且还改了我妈的姓。”
“那叫卞鹤就可以了,加个轩字多麻烦。”刘香最怕名字麻烦,自己的名字就很好。
卞鹤轩停了几秒,也不知道想什么。“轩字……其实还有一层含义,当年算命的大师说,我名字里还是得加一个带廊子的房。因为我心气太高,容易飞出事儿来,我必须得有个地方停下,而且我天生就是落叶归根的命,走不远。也不知道我老子是不是故意的,哼,可能他早就知道我是这个命。”
刘香安安静静地听着,其实好些地方他都没太理解,更不理解算命的人怎么给人起名字。“那……大哥你现在归根了吗?”
卞鹤轩看着刘香:“归了啊,根就在你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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