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苔说: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吗?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转世了,说:来回是从河里捞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么鱼变的。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从来回的身世联想到他的身世,就赶紧说:我啥也不是。霸槽说:你长成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容易,那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狗尿苔想了想,石头也好,守灯恐怕也是石头,但守灯是厕所里的石头吧。他说:那我是陨石!
为了进一步证实他们的判定,他们在村巷里走,走过一家,不是霸槽说:牛!就是走过另一家了,狗尿苔说:扒拉食的鸡!狗尿苔就问霸槽:你去过省城,省城里的动物园是不是就这样?霸槽说:动物园没咱古炉村丰富。偏西巷里,铁栓的二叔蹴在那里吃饭,碗是老碗,稀米汤里煮土豆,土豆没有切,铁栓二叔夹着土豆往嘴里送,眼睛就睁得鸡蛋大,嚼的时候,左腮上鼓一个包,再是右腮上鼓一个包,后来就到喉咙,噎住了,拿拳头捶胸口。霸槽说:慢慢吃,没人抢的。铁栓二叔喉咙上的包终于消失了,笑了笑,低头喝米汤,喝得连声响。霸槽说:又一个猪!铁栓二叔喝干了碗,嘴唇咂咂着,见霸槽和狗尿苔走远了,说:是个猪才好哩,猪有口福!
霸槽却在巷边和半香说开话了,半香在用夹杆夹皂角,他们已经判定了她是蛇转世的,现在,她夹皂角,腰身显得越发细长,白花花的肚子下那条红布裤带狗尿苔都看见了。霸槽说:嫂子,忙哩。半香说:谁是你嫂子,我还没你大哩,是不是觉得我老了?霸槽说:我把秃子金叫哥哩,当然叫你嫂子,你属啥的?半香说:属蛇的。霸槽就给狗尿苔挤眼,又说:属蛇的?半香说:不信呀,你瞧瞧我这腿。说着提了裤腿,脚脖的皮肤竟像蛇纹一样。半香说:要皂角不要,给你些皂角?霸槽说:我不要。半香说:我屋里有一堆烂鞋,我给你,那些鞋底能用。霸槽说:我不要你的破鞋。半香说:你说啥?霸槽说:我不要你的烂鞋底。半香说:那你只要杏开的?霸槽一拉狗尿苔就走,半香还在说:杏开不就是年轻么,我年轻时候皮肤比她细,是白里透红,煮熟的鸡蛋剥了皮儿在胭脂盒里滚了一下的那种颜色。霸槽,霸槽,你没事来屋里坐坐。他们转过巷子,狗尿苔说:她对你好哩。霸槽说:哪个女的能对我不好?!一抬头,行运的妈站在前边的一个漫坡上等什么人,弓着腰,两只手提端在胸前,却从腕子处就软软垂着。狗尿苔觉得那是另一动物,但一时又说不准。
霸槽说:婶,等谁哩?
行运妈说:等行运么,他去镇上卖瓷货了,咋还不见回来?后晌要评救济粮呀,他不回来?!
霸槽说:后晌评救济粮呀,这谁说的?
行运妈说:满盆通知的,霸槽,支书让行运卖瓷货,偏偏今天去卖瓷货,会不会是故意要支开行运,不打算给我家评啊?!
霸槽说:不可能,又不是选干部哩,几个人在屋里捏弄个名单。
正说话,麻子黑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灶火,麻子黑在教灶火唱秦腔。麻子黑唱: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唱!灶火唱: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麻子黑唱: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唱!灶火唱: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狗尿苔说:狼和蛤蟆来了!
麻子黑却大声喊:霸槽,霸槽!自行车直冲过来,前轮子几乎要撞着狗尿苔了,麻子黑还在骑,霸槽顺手从地上拾了截烂草绳朝着车轮子一扔,草绳拌住了车链子,自行车就倒了。自行车一倒,麻子黑双腿撑地,还能站着,灶火从后座上滚了下来。狗尿苔很气愤,但不敢骂麻子黑,就骂灶火:滚得好,滚得好!
灶火滚蒙了,竟然不动弹,他的姿势是趴着,双手分开朝前,双腿分开朝后。狗尿苔说:蛤蟆,蛤蟆!灶火往起站,但不是翻过身往起站,而是还趴着,往前扑了一下才站起来。霸槽哈哈笑了,说:在后座上又说又唱的,一滚下来就显原形了?!
这自行车并不是麻子黑的,是天布的,古炉村只有天布买了这辆自行车。天布是用红的绿的塑料条把车子的拱梁,支杆,把手,甚至后座,都缠得严严实实,古炉村能骑自行车的还有几人,但天布从不借车给别人,除非支书要到洛镇公社去开会,他就驮着出村,经过巷道,喳喳喳地响,脆得像杏开家的缝纫机,却比缝纫机声还细密,而且,鸡见了鸡飞,狗见了狗跑,甚至直接从谁家的晾麦的席上碾过,晾麦的人家看见了并不恼,还说:吓,看这车子!
霸槽说:天布咋舍得借你车呀?
麻子黑说:别人不借还不借给我?
霸槽说:去镇上领什么通知了?
麻子黑说:那倒不是,是派出所李所长捎话让我去喝酒了。
霸槽说:喝尿去!
麻子黑说:我知道你不信!瞧瞧这个!掀了掀衣襟,裤带上挂着一个手电筒。
霸槽说:取下来我看看。
麻子黑这才下了自行车,把手电筒取下来,朝狗尿苔捏,一道光照着睁不开眼。古炉村里没有手电筒,洛镇公社的张书记,还有武干和李所长来古炉村检查工作时都在兜里揣这么个东西,夜里在巷道,见谁就照一下,照了猪猪就不动了,照了人人也不动了。霸槽是没用过手电筒的,他拿过来了,说:人家咋给你手电筒?麻子黑说:他儿子满月,我送了一背笼红萝卜。霸槽把手电筒装在自己裤兜里,拉了灶火,往前就走了。麻子黑说:哎……哎!霸槽说:我用几天!
麻子黑横,但霸槽拿着手电筒走了也就走了,麻子黑没了办法。狗尿苔嘿嘿地笑。麻子黑说:你碎(骨泉)有啥笑的?狗尿苔说:我笑……笑她哩!他随机应变往前边指,对面巷口这时正站着来回。
麻子黑只有欺负狗尿苔,抬腿又跃过了狗尿苔的头顶,然后骑着自行车走了。
一片云是灰的,像布一样往过拉。啊把天拉黑就好了!但云布拉到村子上空不拉了,来回在给他招手。
狗尿苔没动。来回说:来,我给你说个事!
狗尿苔扬了一下手,脚底下却有一只黄蜂飞起来。这么冷的天还有黄蜂?
来回说:我叫你叫不动啊?!
狗尿苔顺着巷道走,他听到黄蜂在嗡嗡地给来回说着他不去的原因。
14
后晌里,满盆敲响了树上的钟。敲一下歇一下那是招呼着社员出工,一哇声地连续不断地敲,就是要开社员大会了。
婆正把猪往圈里撵。猪在昨天就跳出过圈,拱开了院角的萝卜窖,已经打过它一顿了,却记吃不记打,今天又跳出圈把窖拱开了。婆正撵着,听见了钟声,心就跳得比钟声还紧还急,叫着狗尿苔快撵猪进圈,自个就进屋里梳头。
凡是村里开会,人和人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婆和守灯肯定不得缺席,也肯定不得坐,婆知道她去了不是挨批斗就是要站在全场前头,但她必须要梳头。狗尿苔把猪撵进了圈,并在猪圈墙头压着了一根横杠,见婆坐在门槛上,面前放着一盆清水,梳子蘸了水梳头。他说:还梳的头做啥?
婆说:婆是女人么,头乱着出门?
狗尿苔说:婆都多大年纪了,还……
婆说:婆二百岁那还是女人。
当狗尿苔说今后晌开会不是要抓阶级斗争,是评救济粮呀,婆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上午见行运他妈的事,婆噢了一声,说:那钟敲得这急的!然后慢慢地梳头,将梳下的头发窝子绕了一疙瘩塞在墙缝,她说:多少天了,咋不见来声哩?
在公房的院子里,欢喜把牛全拴回棚里,但牛粪还没有铲净,全古炉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在院子里寻着什么东西来坐。有人拿了包谷秆垫屁股,欢喜黑着脸把包谷秆又夺回去,双方不免就嚷叨几句。婆一去就站在了那张桌子前,桌子后边坐着支书,支书在抽旱烟,两股子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像长了象牙。支书对婆说:守灯呢?婆说:还没来吗,快了吧。支书说:今日不站,你寻个地方坐下吧。婆有些迟疑,三婶说:支书让你坐你还不坐?坐,坐到我这儿来。婆坐在了三婶身边,后面的戴花拉婆的后襟,她在纳鞋底,不纳了,从怀里取出个自己剪的纸花儿让婆看。
支书还在吃烟,鼻孔里不时长出象牙来。所有的男人们也都在吃烟,好像每个人肚子里都在生火,火又不起焰只冒烟。烟雾奇形怪状,又不断变化,后来就连成一片,像水一样,水从人头上流过。太阳早已从公房瓦槽上跌下来,檐下的台阶一半黑一半白,慢慢连支书也成阴阳人了,前半身是白后半身是黑的,但支书迟迟没有宣布开会。大家吃了烟开始交头接耳,老顺和他的狗就蹴在一边,他怕冷,棉袄掖着,还系了一节麻绳,把狗搂在怀里,狗却扭了头寻狗尿苔。来回从山门前的斜坡上下来,眼睛红红的,口袋里装了一兜红薯片子一边走一边吃,狗尿苔就在院门口最早看见了,忙拧身要走,她却说: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装着没听到,坐在了长宽和冯有粮他们那儿。冯有粮在给长宽说事,狗尿苔大略也听明白了,原来救济粮已经拉回来多时了,分配方案一直定不下来,发生了丢钥匙事件后,支书的意见是凡丢了钥匙的又偷拿了别人家钥匙的都不给评救济粮,队长的意见是既然谁是最早偷钥匙的没查出来,如果都连累着不能评粮,那许多困难户就没办法活了。冯有粮说:那最后咋定的?长宽说:这我说不来,咱外姓人没干部么。冯有粮是水皮的隔壁,水皮拿了他家钥匙,他又去拿了另一隔壁的钥匙,他低声说:或许是水皮自己把钥匙丢了,他开始偷,大家才连环着偷的,他是祸害!冯有粮说着,那眼睛盯坐在前边不远处的水皮,水皮回了一下头,冯有粮赶紧咳嗽了一下,但是水皮头又拧了过去,冯有粮又给长宽叽咕起来。水皮是和马勺坐在一搭的,两个人都戴了口罩,马勺的口罩已经脏得看不见纱布的白颜色了。麻子黑就走过来扑沓坐下,腾起一股尘土,说:水皮你也害哮喘了?水皮不但戴了口罩,还在棉袄上套了件新夹袄,说:你驴打滚呀,把土全扬起来!麻子黑却翻水皮的新夹袄,说:让我看看,有虱没?水皮就站起来走到桌子腿下边坐了。冯有粮还在给长宽说:如果他水皮能评上,我就闹呀。长宽用力吃烟,冯有粮又说:去年我没评上,我忍了,今年我不忍了,古炉村姓朱的评了姓夜的评了,咱这几家外姓的就是软土总让别人捏呀?长宽还在不停地吃烟,冯有粮说:我给你说话的,你咋不吭一下呢?长宽说:你这是啥烟末呀,吸不着么!这边烟没吸着,那边的天布在喊:狗尿苔呢,狗尿苔呢?狗尿苔说:在的。天布说:这儿没火,把火拿来!狗尿苔来时当然带了火绳,就到天布那儿给大伙点烟。支书在桌子上敲烟锅,敲得(口邦)(口邦)(口邦)响,大家知道会要开了,一下子都不再说话。支书却在叫水皮,让水皮清点人到齐了没有。水皮站起来看,看了一会。支书说:你把口罩给我卸了,戴牛笼嘴呀?!大家哄哄笑,水皮说:我脸冷。卸了口罩,说:狗尿苔呢?狗尿苔——!狗尿苔知道这是水皮受了奚落故意再要欺负他的,明明看见他来了偏要问。狗尿苔没回应。支书说:狗尿苔咋没来?狗尿苔就站起来说:来了!水皮却说:支书叫你哩,你也不站起来?狗尿苔说:我站着呀!满场哄然大笑,狗尿苔才明白水皮又在羞辱他个头低了。
支书终于宣布开会。他说今日开会就是评救济粮,大家都知道了吧?大家说知道,这多天了就盼着开会,盼得眼里都出血了!支书说,我估计都知道了,要么人来得这么齐呀!大家就猜想支书一定像往年一样要说救济粮是共产党给我们的救命粮,要是在旧社会,饿死了谁管你?民国十八年的时候,千里赤土,万村萧条,人见狗想吃狗,狗见人想吃人啊!古炉村是人死了一百三十二人,户绝了四十七户呀!天布他爷是咋死的,是在后洼地挖坑埋一天死去的六十二人,挖着挖着自己也饿死了,一头栽进坑里。铁柱他姑是咋死的,他姑那时还小,饿晕在打麦场上,叫狗就活活啃成了骨头架。得称他那二爷吃过死去的人肉,吃得发了疯,看见啥都想吃,拉住人就咬,让村人拿乱棒打死的。现在逢上了好社会,年年给我们发救济粮啊,所以,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们要不忘毛主席,不忘共产党!但是,支书今日就没说这些话,他却在说丢钥匙的事。他说古炉村世世代代的风气很好,除了几次大的年馑,从来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进山打柴或去帮人割漆,或者去北稍沟煤窑上拉煤,谁的一只草鞋烂了,就将另一只还没烂的草鞋放在路边,为的是过往的人谁的草鞋也烂了还可以换上另一只。秋季里收回来的包谷家家就放在檐下的簸箕上,鸡圈没上过锁,猪圈也不安门,锨呀锄呀镰呀耙呀用过了就撂在门口或者干脆扔在地头。大家说说,我这支书当了十年,村里丢过什么,谁又偷过什么?大家说:没偷过!麻子黑说:没人偷过包谷棒子?没人偷过柿子?没人偷过秃子金家的皂角和长宽家的桃呀杏呀?!支书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就会怪叫,让人知道你是麻子黑是不是?哪个地方没人偷过一两个包谷棒子,没人偷过生产队的一窝两窝红薯,没偷过隔壁的桃呀杏呀的,那都是为了嘴能尝个鲜么! 有人就说:对着的,麻子黑不偷,担粪从来不偷吃!麻子黑说:不偷东西偷人么,有没有张三偷了李四媳妇的,有没有姑娘偷汉子的,有没有公公偷了儿媳妇?支书拍了桌子,训道:麻子黑你给我把×嘴闭上!麻子黑不说了,嘟囔了一句:还有偷没偷着的哩。就坐下了。所有人都在笑,说:这狗日的麻子黑!全场一时乱哄哄了。支书就再拍桌子,说:不要笑了,不要乱出声说话!他继续他的讲话,说古炉村从来是人心向善,世风纯朴,可是,最近接二连三地丢钥匙,偷钥匙干啥,偷了钥匙不能吃不能喝,又没听说谁家再丢别的东西,很明显,这说明有人要故意生事,搅和人心,引起惊慌,要给社会主义抹黑,要给我支书的脖子下支砖头!他说得严肃起来,大家都鸦雀无声,支书却不说了,拿眼睛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就把眼睛也看着支书,生怕目光慌乱而让别人怀疑自己心虚。但是,支书在这个时候歪了一下头,吐了一口酸水。满盆就叫葫芦:支书胃病又犯了,你那儿有没有开水?葫芦说:牛圈棚哪有开水?满盆又对杏开说:你到家里提热水壶去。支书摆摆手,说:不用。接着说:评救济粮前我为什么说丢钥匙的事,就是丢钥匙事件给我提了个醒,阶级斗争总会有新的情况新的问题出来,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国家能年年给我们救济粮,我们就要爱人民公社,爱生产队,古炉村历来是洛镇的红旗村,我们就要守住这面旗不掉颜色。我在这里放一句话,谁要给古炉村抹黑,我朱大柜是不会饶过他的,这救济粮也甭想吃上一颗!
下来,满盆开始讲救济粮的具体分配方案,他讲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这样按人头分,虽然家家都有困难,可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长,有的人家里有事,比如着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丧呀,花销就大,有些人家里男人多,饭量大,有的人家里不会安排,不会计算日子,所以按人头分配就起不了救济粮的意义。去年是村干部开会分配,事后大家意见又很多。在总结前年去年的经验教训下,今年大家来评,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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