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仁说:“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体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给华太太抱着(其实华太太不愿接),叫华太太在后面跟着他。但是女仆们奉太太之命拦住了她。一看这样儿,体仁回身跟女仆们打,又抢孩子。在一阵混乱当中,华太太逃了出去,一个人溜走了。
罗东跑进来,跟体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乡方言大声喊罗东,要他挡住体仁。体仁胳膊抱着个娇嫩的小孩儿,自然被挡住,无法过去。
姚太太喊道:“挡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来。罗东,有机会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去挡住二客厅的门,而体仁必须从那个门穿过。女仆一群把他蜂拥围住,拉他的衣裳,他的两只手占着不能用,虽然愤怒,但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给珊瑚。在出去的时候儿,揍了罗东几个嘴巴。
银屏看见体仁和华太太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自然沮丧万分,开始大哭,体仁向她解释,但根本不听。第二天,体仁到铺子里去了之后,银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门的不许她进去,她在门口儿大闹。她披散开头发,大号大叫,大哭大骂。她向门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说:“天有公道,人有良心。他们姚家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许我进去。让我们母子分离!诸位街坊邻居,你们看谁对谁不对!”
这对姚家很为难,因为使人母子分离,若告到衙门,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这个官司也会打胜的,因为这根本动摇了孔子的伦常道理。虽然体仁的儿子应当归姚家所有,根据法律,他家也应当对孩子的母亲负责照顾。旁观者互相问答,大家都同情这个哭哭啼啼孤掌难鸣的女人。罗大出来安慰她,最后让她进去说话,但是银屏拒绝。
她像发疯一样哭叫着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若不然,我就在这儿死在你们眼前。”
她看见竖在地上的石碑,她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罗大把她拉开的时候儿,已经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于是罗大和罗东把她用力拉了进去。她又踢又叫,他们非把她关起来不可了。
现在大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再看不见这个热闹,只能听见她在里头叫,也就渐渐散了。银屏现在坐在门房儿,一会儿低声哭泣,一会儿尖声号叫,后来木兰莫愁催她母亲跟银屏说话。她们俩说:“她若真寻短见,说起来,咱们不好听。
她有脾气,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说:“孙子是咱们的,不是她的。”珊瑚因为孩子的缘故,对银屏有点心软,于是说:“那么就让她在咱们家好了。”
姚太太问:“她把我儿子都抢走了,你想我还能容她这个母老虎?”
锦儿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旧伙伴儿说话,想法安慰她。
锦儿说:“你应当肯听我说,因为咱们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这儿你扭过了她们吗?不要寻短见。你死了,又有什么好么?你们家能由杭州来跟这样人家打官司吗?我劝你先回去,慢慢想一想。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
银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那个孩子,原来对她有利,现在对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经精疲力竭,锦儿把她送回家去,头晕眼花,头脑糊里糊涂。体仁回来之后,发现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里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不肯起来,甚至于体仁告诉她,为了体仁也要保重,她不听。华太太给她端什么吃的东西来,她也不吃。她整天躺着,不梳头,不洗脸。体仁也毫无办法,绝望之余,也只好离开了她。
体仁看见银屏那个样子,当然心里难过,自己隐入这种麻烦困难,又怒气难消。他现在也许觉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这么多的苦恼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后,他又来了。华太太说银屏还是那个样子。他在几分不耐烦之下,去推关起的门。用了点儿力气,才把门打开。他进去之后,回头一看,看见了银屏。她已经自缢身死了。
银屏算不算个好女人呢?不错,天下有坏女人吗?只要环境地位变动一丁点儿,银屏在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兰的母亲一样了——是财产万贯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热爱子女的母亲,儿女心目中的完人。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一个整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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