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让她干!给她个争取的机会!”麻判官故意提高嗓门。
晚上,谢萝把麻判官的话告诉叶涛后,说道:“要不要写个摘帽的申诉交给麻判官?”
“有这个必要吗?”叶涛皱着眉,十分犹豫,“哪个人摘帽子都不是自己申请的。”
“这段时间我干得挺卖力气。”
申请摘帽总是进步的表现吧?谢萝天真地想,过去人们要求入党不是也得几次三番地写申请吗?写得越多越显得积极,领导才会优先考虑。这么办,写一个简单的书面申诉,请教导员转管教科?反正,写了没什么害处。
叶涛不以为然,他在劳改单位混了多年,觉得写这玩意儿没什么结果,摇着头说:“白费劲!这些人官不大,僚不小,申诉交上去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给你压上半年三个月!”
“要是不写,这辈子恐怕也摘不了!”谢萝不同意叶涛的观点。叶涛不忍心扫她的兴,两个人写了撕,撕了又写,鼓捣半夜。第二天,交给教导员一份五百字的申诉书。
一天天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气还是那么燠热,没有一丝风,坯场上的砖坯捂出一层白毛。教导员和砖厂的几个队长赶鸭子似的催着这帮男女干活,三句不离一个“快”字,催得人人头晕眼花。时至月中,哪家的白面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谁的肚子里装的都是发霉的玉米面。那东西吃在嘴里是辣的,进了肚里便成了火药,一点就着。坯场上乒乒乓乓成天吵闹,简直像蛤蟆吵坑。这天下午,小黑子和酆梨花夫妇俩竟演了一场全武行。
金花鼠 三(2)
来到雀尾山,小黑子更黑更瘦了,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上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越来越大。刚到砖厂,教导员看他是唯一分配来的男性,便叫他上大口窑去背砖出窑。可是别人背二十四块,他只能背十块。教导员发现他的背架比别人矮一大截,走的趟数还比别人少一半,气便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亲自动手给他往背架上码砖。码到二十块,他被压得坐下了。教导员无奈,减掉两块。他倒是能颤悠悠地站起来,但是刚一迈步就跪倒了,十八块砖全掉在地下,摔成了不值钱的半头砖。教导员心疼得不行,要不是看到他的鼻子磕在砖垛上,流了一地的血,一定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经过这一番实践,教导员不敢让这“破坏分子”接触成品砖,只得调他上坯场,和妇女们一起翻倒砖坯。这么一来,他的粮食定量也随着降到妇女的水平,第一个不乐意的便是他的老婆酆梨花。
根据“物竞天择”的原理,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雌雄交配的首要条件是自身的优势。在动物,是强壮、健康、美貌;在人类,则还须加上财富、能力、地位等等,无条件的爱情属于神的范畴,在大地上由于违背达尔文的“进化论”,已无立足之地。酆梨花与小黑子曾光第的结合,充分符合“郎才女貌”的原则。当年的曾光第虽然貌不惊人,可是他那无形的第三只手攫取财物的本领,在P市是赫赫有名的。以偷发家的先例由他开始,他那善观风水的老父亲常常品着儿子偷来的茅台酒摇头摆脑地说:“嗨!嗨!歪打正着!易经里说的明明白白,坎在北,为水,为隐伏,为盗!把我家赶到朝北的南屋,倒应在黑子身上,助他发财!”原来解放后,街道居委会瞧胡同里就数这家的四合院整齐,正好他家老太爷在日伪新民会做过一任小官,便算成逆产没收了作为办公室。居委会主任发善心,让他们一家八口搬进三间南屋。第二年,小黑子进了东城一个流氓小偷的帮派,屡屡得手,从“炊保儿”升为“头儿”。号称“东城四朵花”之一的梨花,就是在小黑子的全盛时期下嫁曾家的。小黑子从不吃窝边草,手又极松,居委会上上下下都得过他的好处。所以他虽然极有名,却从未蹲过大狱,总是进了分局立即出来,酆梨花在飞来的财源中养得又白又胖。后来老主任病故,换了个新主任,认为居委会院内有住户对保密不利,硬叫他们搬出去,住进一间朝西的东屋。过了两个礼拜,小黑子夫妇双双失手被劳教,两年解教后又留场就业。老父亲摇着脑袋叹道:“风水破了!破了!”不知他那些弄神弄鬼的讲究是真是假,反正曾光第不但光辉不了门第反而越混越穷,快成了“光腚”了。
从此以后,这对夫妻之间就时刻爆发战火,尤其是由慈渡劳改农场来到雀尾山,酆梨花的肚子差点气爆了。这几天,从谢萝手里抢来的十斤白面早已吃光,一天三餐都是霉臭的玉茭面。怨谁呢?只有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怎么不能上地底下去多挣些细粮。
“天生的窝囊废,没出息,不成气候,就不会争取上建井队!到那儿倒个煤堆啥的也能挣二十斤白面。天天在女人堆里混!跟上你这孬种,倒八辈子血霉……”
在家里磨叨,小黑子给她个脊梁,不理她。到坯场上挨数落,大庭广众之间,实在下不来台。小黑子色厉内荏地炸开了:“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想挑高枝儿趁早说,别乱找碴儿……”
这三寸丁还敢回嘴?酆梨花更火了:“谁乱找碴儿?谁?冲你这块料,趁早散伙……”
“知道你是有名的垃圾马车。”
一语揭了酆梨花的老底,梨花的脸由黑转紫,气狠狠地一头拱去,冷不防把弯腰翻坯的小黑子拱出了三尺远,码好的干坯哗啦啦倒了一大片。小黑子干活没劲,打女人还在行,爬起来揪住梨花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擂开了拳头。
大伙儿又热又累,正盼着歇一会儿。谁也不愿错过这场演出,全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梨花吃了亏,连哭带骂,牙齿指甲一齐上,小黑子的脸上登时出现好几道血印。气得他顺手捞起一块砖坯,往梨花的脑袋上砸下去。一块干坯四斤重,这一下子梨花的脑袋真会开了花。正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拦住那块干坯:“你想吃一天六两的窝头吗?”(注:禁闭室的囚粮一天六两。)
“要你多管闲——”气得半疯的小黑子,口吐白沫,喷出这句话。但是他定睛一看,立刻把没出口的那个字咽了回去。不好了!是麻判官!人们纷纷溜回自己的坯架去,披头散发的梨花也住了嘴。
麻判官不想深究这场夫妻官司,在教导员从大口窑赶来训斥小黑子夫妇的时候,他悠闲自在地在坯场上转悠开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像个机器似的一起一伏地翻着坯,在全坯场人声鼎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置若罔闻。“嘿!嘿!”不知麻判官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笑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发现站在身旁的麻判官,眼睛亮了:
“马科长,我的报告,您看到了吗?”
“啥报告?”麻脸上浮起疑云。
“交给教导员,转给您的,有十来天了!”谢萝丧气地想,果然给叶涛说中了,还压在教导员手里呢。
“那好办!我去问问!”麻判官表现得十分仗义,看见教导员处理完那对大打出手的夫妇,要往这边走来,他也准备离开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摘帽子要自己争取啊!”
金花鼠 三(3)
谢萝觉得有了希望,两条疲乏的胳臂似乎又增加了新的力气,翻坯翻得更快了。山里的黄昏,说黑就黑。砖厂收工是七时,谢萝完成自己的定额比别人又晚了一个多小时。走在回北坡村的路上,已是一片朦胧,沿途的酸枣刺、灌木丛,在夜风中摇曳,瑟瑟地仿佛都复活了。忽然衣袋中的小金花鼠不安地骚动起来,她伸手抚摸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警惕地看看四周。离小道不远处一个无主的荒坟顶上蹲着个黑影。是狗?还是狼?肯定是狼。看!那尖尖的鼻子,向上直指着昏黑的天空。一缕热汗簌簌地流过谢萝的前额。村子附近,人来人往之处,居然出现这害人的野物。她想跑,但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使劲往前迈去,脚尖踢动一块石子,骨碌碌顺坡滚下。野物受惊了,蹦下坟头,竖着掸子似的大尾巴,一阵风地往远处窜去。啊!是一只狐狸!看那架势,它也吓了一跳。谢萝抹去额上的汗,又觉得有几分可笑,真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
小院里静悄悄的,房东父子俩在老山顶上学大寨修梯田,还没到家。大娘带着孩子上村口的碾盘处磨面。
她一步步走向小黑屋,渴望在冰凉的石炕上躺一会儿。上中班的叶涛晚上十点钟才回来,可以晚一点做饭。当她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袋里的小伙伴又是一阵颤动。回头一看,惊得她的头发都几乎一根根竖了起来:
老槐树下,一个黑影,伸出双手,一步步向她移来……
难道又是幻觉?自从在方城门下回到人世间以后,她曾经无数次与这一类幽灵见面。是怀念?还是召唤?那就不可知了。因为它们总是沉默地在她的眼角余光处飘浮,不说话,不靠近,离她三尺许,便自动返回,使她感到这些幽冥路上的同伴,并无恶意。
但是眼前的这一个却越移越近,月光透过槐树照亮那只青白的手,小指上还留着寸许长的尖指甲。鬼魅?僵尸?还是……
“啊——”她惊悸地尖叫一声。
“别嚷!是我!”
黑地里依稀现出一顶绿军帽,帽檐下一张白脸,凹陷的麻斑在微弱的夜光下变成点点黑影衬出两条倒挂的眉——是麻判官!
他来干什么?
“你不是打了报告要找我谈谈吗?”轻轻的,耳语般的声音,却仍带着几分阴森森的威慑。
“我以为——白天——到办公室——”谢萝发现面前的不是鬼,但是比鬼更使她恐慌。她嘴里讷讷地嘟囔着,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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