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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第五章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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