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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根据“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认为孔子是一位美食主义者。“厌”这个字在古代有不同的理解,有人理解为食物愈精巧愈好,肉切得愈细致愈好。其实不是的,这里的意思是说孔子吃东西不在乎是否精巧,是否细致,因为他很能够自得其乐。他曾经说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哪怕过的是粗茶淡饭的简陋生活,也不在乎。他称赞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可见孔子对于生活的享受完全不放在心上。
但他为什么又有八种食物不吃呢?养生的考虑。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古代医药卫生不太发达,一旦生病,不容易治愈。怎么办呢?预防胜于治疗,而预防的最好方法就是吃东西要小心一点。譬如切割方式不对的肉,不吃。我年轻时不太理解这句话,自己过了五十岁以后才知道,肉的切割方式不对,确实不容易咬烂,再加上年纪大了牙齿不好,吃下去很可能不消化。所以,孔子的饮食看似挑剔,其实是以饮食为养生及享受之途,原本应该多加注意。
孔子还有三种食物不多吃,肉不多吃,酒不多喝,薑不多吃。这些生活经验都非常切合实际的情况。譬如人的酒量跟身心状况有关;今天心情很差,一杯酒就醉了;我就看过一个朋友,心情坏到极点,大家聚餐的时候,一杯酒之后,人不见了,为什么?到桌子底下去了,喝醉了;而心情好的时候,往往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孔子的酒量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从来不会喝醉失态。他说自己“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替别人办丧事时,不敢不尽力把丧事办好,不因为喝酒而造成任何困扰。显示出孔子的人生态度:做任何事都恰如其分,尽好自己的本分,即使对饮酒同乐,也有明确的守则,适可而止。这确实需要高度的自知之明和自制之力。
孔子是一个重视身体健康,注意养生的人。除了对食物很挑剔,他的起居作息也有颇多值得参考之处。譬如“食不语,寝不言”,吃饭时不交谈,睡觉时不说话。这样做不但对健康有益,也可培养人做好每一件事的专注力。再譬如,“寝不尸,居不客”,睡觉时不像死尸一样,仰天平躺;平日坐着,也不像见客或做客一样,跪着两膝在席上。这两件事似乎都合于养生之道。侧睡是既正确又舒服的姿势,尤其向右侧睡,对肠胃较好。平日居家,当然不必像见客或做客一样,连坐着都嫌拘谨,应有个人家居的自在与怡然。甚至连生病吃药,孔子都很慎重。有一次他生病了,鲁国的大夫季康子送药给他,孔子“拜而受之”,但是说:“我不清楚这种药的药性,所以不敢服用。”有人据此认为孔子可能深通医理。因为药必须对症,不能随便服用,对一个人是良药,也许对另外一个人是毒药,不可不慎。
从孔子的养生的观念可知他是一个全方位的思想家,不只谈一些高尚的人生理想,也注意到人生的实际情况的方方面面,从每日的食、衣、住、行开始,每一步都走在人生的正途上,不要因吃喝玩乐而忘记了人生理想。而这些养生观念,不仅对古人,对我们今天的人也非常有用。现在很多人得所谓的“富贵病”,大都是因为饮食和生活习惯方面的问题造成的。经济繁荣之后,我们不应该只把注意力放在饮食享受上,而要设法加强人生的修养。因为真正的快乐在内不在外,你从外面得到的乐趣会随着刺激效应的递减而慢慢减少,到最后求乐反苦;而通过自我修养,由内而发的快乐却是真正持久的。孔子一再强调我们对于食物要重视,是因为人生的时间非常宝贵,应该抓紧时间修养自己,生病虽然难免,但总要设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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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谁的耳朵顺了?
人类历史上最短的自传是孔子说的,只有三十七个字: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我十五岁时,立志于学习;三十岁时,可以立身处世;四十岁时,可以免于迷惑;五十岁时,可以领悟天命;六十岁时,可以顺从天命;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越出规矩。
这是孔子一生的自我描述。但我要减掉一个“耳”字(六十而(耳)顺),因为这个字不但在整段话的文脉上说不通,而且与孔子生平的事迹也毫不相干。首先,“耳”这个字在《论语》里出现过四次,两次当语助词,没有意思,如“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汝得人焉耳乎”(《论语·雍也》);还有一次明指耳朵,“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耳朵里面充满了音乐的旋律;第四次就是“六十而耳顺”了。由孔子自述生平的其他各阶段来看,如“志于学、立、不惑、知天命、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他在《论语》中反复声明的题材,唯独对“耳顺”却无一语提及。
再看孔子六十岁前后所做的事情,跟耳朵没有任何关系。他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周游列国,到处奔波。有一次子路清早进城,守门人问他从哪儿来?子路说:“从孔家来的。”守门人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也”,就是那位知道行不通还一定要去做的人吗?可见当时有很多人用“知其不可而为之”形容孔子。为什么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实现,还要去做呢?因为要顺天命。
孔子有一次到了卫国边境的一个小地方,叫做“仪”。“仪封人”,也即这个地方的封疆官员,想跟孔子见面。谈完之后,这人出来反而安慰孔子的学生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各位同学,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官位呢?天下混乱已经很久了,上天要以你们的老师孔子作为教化百姓的木铎。古时候有金铎、木铎,金铎是金口铜舌,里面的铃铛是用铜做的,敲起来声音刺耳尖锐,一般用于军事作战。木铎是金口木舌,声音钝钝的,代表宣传教化。仪封人说,上天要以你们老师作为木铎,代表教化百姓正是孔子的天命。孔子在周游列国时两次生命遇险,也都诉诸于天。第一次在匡,他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上天如果还不让我们的文化消失,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第二次在宋,司马桓魋要杀害他,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上天是我这一生德行的来源,桓魋又能对我怎么样呢?可见,孔子对自己是在奉行天命充满信心,有恃无恐,认为你们不能对我怎么样。这正是他基于知天命、畏天命,而表现的顺天命。因此,“六十而顺”是在顺天命,跟耳朵完全无关。如果这些还不能证明的话,可以看原文,每一句“而”字后面都是一个动词:而志于学、而立、而不惑、而知天命。“六十而”后面又为何多出一个耳朵呢?实在令人费解。
《孟子》《荀子》《大学》《中庸》《易传》这些早期的儒家经典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耳顺”两个字。孟子特别喜欢学孔子,如果耳顺是孔子六十岁的境界,孟子没有理由不去研究发扬。但孟子只说顺天命,易传里面也同样提到顺天命。顺天命的观念在古代是可以理解的,“顺”是下对上,譬如顺父母,顺国君,顺长辈这些。前面讲得很清楚,五十而知天命,后面就要顺天命,顺着五十岁所知的天命。
我在荷兰有一次主持一个小型的国际会议。一位学者对儒家也有一些研究,我跟他说这个“耳”是多出来的,应该是六十而顺天命。他觉得很有道理,但最后加了一句,说我们外国人认为“耳顺”很神秘,愈神秘愈好,因为很多人觉得你神秘的话,就可以猜测。确实有人猜测“耳”与圣有关。在繁体字中,“圣”(繁体圣)字从耳从口,可见必须耳从口直,才可成圣。如果这种解释对的话,那么孔子自谓“六十而耳顺”,岂不等于自行宣称是个圣人或至少接近圣人了吗?但孔子明明说过“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朱熹用心良苦,认为耳顺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这四句话值得推敲。“声入心通”是说听到什么都懂了,其实这只是“不惑”。“无所违逆”,所指不论是自己的感受或对别人意见的反映,都难逃“乡愿”的批评。“知之之至,不思而得”可参考《中庸》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也是把孔子当成圣人。后代的学者当然可以把孔子当成圣人,但是孔子自己断然不会认为自己在六十岁就抵达了圣人的境界。他由“志于学”着手,所学之具体内容为礼,故“三十而立”是立于礼。立身处世与人交往,四十岁明白人间应行之事的道理,所以不惑。然后,下学而上达,对个人命运及使命得到透彻的体认,是谓“知天命”。接着,六十而顺天命,周游列国,希望得君行道,安定天下百姓。到了七十岁,达到“从心所欲不踰矩”的境界,代表他与天命合二为一。因此,孔子这一生,无论怎么解释,“耳顺”都令人费解。所以真相可能是:“耳”是多出来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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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谁说孔子不幽默?
提到老师,大概每个人心情都有点严肃,尤其是像孔子这样的老师,被尊为“至圣先师”,恐怕是像雕像一样,很少说话,不茍言笑,道貌岸然的。但事实上真实的孔子是很有幽默感的。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提到一段故事:孔子带学生周游列国,到了郑国的时候跟学生们走散了。走散之后,孔子就在城门底下等着,等学生来找他。这时候有人跟子贡说,城门底下站了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子贡找到老师,把这段话说给他听。孔子听了之后说,对啊,他说的没错啊,我就是丧家之狗嘛。(原文为: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现在有人据此把孔子说成“丧家狗”,却不了解这其实是孔子幽默的一种表现。
孔子平常跟学生说话,有时候语气是很轻松的。《论语》里有两段很明显的表现出来。第一段: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孔子到了武城,听到弹琴唱诗的声音。孔子微微一笑说:“杀鸡何必用宰牛的刀?”子游回答说:“我以前听老师说过:‘做官的学习人生道理,就会爱护众人;老百姓学习人生道理,就容易服从政令。’”孔子接着向学生们说:“各位同学,偃说的话是对的。我刚才只是同他开玩笑啊。”
这里所谓“君子”是做官的,“小人”是老百姓,学道的“道”指《诗经》里包含的做人处事的道理。子游(注:子游姓言名偃,比孔子小四十五岁,是孔子后期学生中的佼佼者,“文学”科高材生。)作为孔门弟子,当然从老师那里学过《诗经》,然后自己在武城(今山东平邑南魏庄乡,曲阜附近的小邑)当县长的时候,就把它拿来教化老百姓,教百姓唱唱诗,学习古代的艺术修养。而孔子认为《诗经》是治国的一种方法,子游学会之后拿来治理一个县,有点小题大做的样子。子游觉得老师在批评他,就反驳了一通。孔子听了,有点不太好意思,只好说各位同学,子游说的话是对的,我刚才呢,是跟他开玩笑。这段话有两个特色,第一孔子“莞尔而笑”,笑得很可爱;第二孔子说“前言戏之耳”,代表孔子也喜欢开玩笑。因为他看到学生学习之后,能够把所学用在实际工作上,他这个当老师的当然很开心。
子游这个学生是很特别的。《礼记·礼运》里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一大段描写人类理想中的大同社会的话,就是孔子参加完祭典之后,出来告诉子游的,子游把它记了下来,而且学以致用,表现出来孔子学生应该有的水平。
第二段体现孔子幽默感的话是在一次大难之后。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孔子被匡城(注:今河南长垣县西南)的群众所围困,颜渊后来才赶到。孔子说:“我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活着,回怎么敢死呢?”
孔子有个弟子,曾为鲁国季氏的家臣阳货驾车,现在也为孔子驾车。阳货曾经欺负过匡人,所以匡城老百姓把孔子和他的弟子团团围住。围住之后准备动手,孔子看情势危险,就拿出琴来唱诗。匡人听到里面传来弹琴唱诗的声音,就想会不会是搞错了,阳虎这个大老粗大概不会有这么好的修养吧。结果一打听,果然认错人了,这才跟孔子的学生们道歉。危机解除之后,颜渊才赶过来。兵荒马乱之下,劫后余生的孔子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心情大好,喜出望外。他说,颜渊啊,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也很幽默,回答说,老师您还活着呢,我怎么敢死。从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出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情感。
孔子在匡城事件中也说过一句大家很熟悉的话,“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上天如果不想让我们的文化传统消失,匡人又能对我怎么呢?这是孔子的自信,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要把文化传统传承下来,方法之一就是透过不断的教育学生。在生命遇到危险时,他把自己内心最深的信念表达出来,同时也跟学生开开玩笑,自我解嘲。
7。孔子知不知“死”?
我一个朋友在高校担任校长二十多年,退休后有一天碰到我,说你是学哲学的,能不能我给一点建议。我问什么建议。他说我现在年纪大了,很怕死,怎么办?我说你千万不要怕死,你要是不死才要害怕,怎么别人都死了就你没死呢?这当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但事实上死与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只不过我们中国人偏偏对“死”有点忌讳,楼房没有四楼,门牌号码没有四号,跟“死”相似的发音都不想听到。最近几年“生死学”很热门,很多学校开设了这样的课程,市面上也出版很多书。有一本《西藏生死书》,我看了之后发现整本书并没有讲生,而是专门谈死亡的,原文应是《西藏死者书》,但是死人的书谁敢买呢?所以写成《西藏生死书》,让人觉得对于生也可以了解。
孔子很少谈生死的问题,《论语》里一段关于生死问题的对话,只不过不太凑巧,也不太理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子路请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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