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鸭子”这类恐怕只有他才会当咒骂的咒骂,好在我对付一个小屁孩儿的肉搏能力还有,我抓着他,看着阿译手忙脚乱在掏着钱,去一个杂货摊上买糖果。我们的督导大人狼狈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领子也扯开了,大汗淋漓,一边接着糖果一边还要去地上捡掉落的零钱。我问他:“你跟日本坦克座战过吗?”阿译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听话!”听不听话都长了屁股!揍啊!“我说。
阿译:“揍?”他挠了挠头,如对一个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后拿糖对我放开的雷宝儿哄着,“乖宝,吃糖。”雷宝儿老实了,被阿译哄着吃糖,后者心细如发似娘们儿,还要专心剥了棒糖的纸,还要一脸阿谀相地把刚买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宝儿手里,而且雷宝儿手欠,阿译刚扶正的军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觉得歪着好,阿译就歪着。有人也许觉得很温馨,但我觉得很没希望。阿译姓林,名里有个译字,却一个外国字不识,做了督导,却连个小孩子都督不来。永远想介入,他的介入却永远隔着七八百层窗户纸。能活到今天,全仗他两条细腿从不能及时把他带到战场。我几乎疑心唐基给他做督导是陷害他,但细想来,他身上真没有一根汗毛值得费心陷害。
阿译终于搞定雷宝儿,欢快地站起身来,“好啦。这家伙要拿甜的哄。刚才那段路上没个卖糖的,说话就反水。”身为军官,挟威领军,这点儿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话吗?“我责问他。
“能怎么办。你也是军官。”
“迷龙没当你是朋友,叫上你就为你肩上那两块牌子。他就是个上等兵,让你做什么还就做什么,偷蒙拐骗,像话吗?”
“我问过你的。你不说。”阿译说。
“这种事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乐意。你不乐意。”
阿译没吭气,只是趁着雷宝儿吃糖时偷偷摸着那孩子的头,并企图岔开话题,“前边好像又打败了,败下来那么多学生。”
“就算他们把房子背出来啦,做蜗牛能救国吗?”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有股邪火,我没理他,我冲着雷宝儿说:“叫爸爸。”
阿译提醒我:“门儿都没有。你瞧他叫迷龙爸爸时,迷龙都快哭啦。”
果然雷宝儿也只是舔着糖,给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就手抢了,放到一个雷宝儿绝够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宝儿居然真叫了。
阿译差点儿没仰在那,我把糖还给雷宝儿,也不想多说,我走开。阿译愣了一会儿,牵着雷宝儿,跟着我——我想那仅仅是出于述说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气的……可什么用也没有。”阿译说。
“闭嘴。”
阿译就闭了嘴,但只闭了一会儿,“迷龙给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说得甜到发腻。
“闭嘴。”我说。
于是阿译只叹息了一声。叹息到颤栗。
我们三个人迂回在这里的巷道,这里我们从未来过,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宝儿就像阿译说的一样,在糖没吃完之前还算老实。
我走在前头,阿译牵着雷宝儿默默地随在其后。
遇见谁都好,不要让我遇见阿译,因为整天里,我俩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须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阿译赶上来两步,“心里放宽点儿好不好?我们今天不争那些。”
“好。”我说。
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们心里的刺就又抖擞一分。
但是阿译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实我们就是心里绕了太多弯。绕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嗯,绕得就像肠结石。我还好点儿,总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说,说完就后悔了。
阿译色变,我也懊悔,我们互相看着,像在调查谁先打的第一枪。
“……你放过我好吗?”阿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译在懊悔的同时已经开始喷薄了,“我是没有尊严,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你那样骂街的勇气和尊严。我没朋友,你永远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当不当你朋友。我奴颜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养你的人屈服。我很讨厌,你像我一样可爱。我的磨难是你的取笑对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阴郁,你很恶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过镜子看你,你透过镜子看我。”
我讶然地看着他,其实我不那么讶然。
他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龙的作为,还是那些蜗牛蚂蚁一样的学生给他更大刺激,但印证了一条真理。诗歌,要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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