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QT|F8“可远,”汤显祖站起身,“我完全领会你的意思了。所以请包涵,我想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朱先生也很难接受。”
他并没有听从小玉的建议,仍是秉承一贯的执拗作风。汤显祖和小玉走后,喜庆小声告诉他,真相被人故意隐瞒了。显然,南直隶的“开源节流”行动,锦衣卫就算调查出单单一个知府衙门就能节省出一百万两白银的开支,而这些官员却把消息压了下来,不仅如此,还额外增设了很多官职。喜庆问于可远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节省。”
于可远略有些无奈,“叫南直隶府尹去裁减冗员,不就相当于明白告诉他们,不准再贪吗?”
喜庆问这事是不是真的。于可远说他不知道,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并不会感到惊讶。晚些天,汤显祖和朱彦有过一次交谈。汤显祖在这次会面后写了一份日录,后来汤显祖入狱时,曾有人发现了这份日录。----------从于可远那出来,我便借助自己在书院的号召力,全力调查书院所有差使的情况,审查结果出来后,这日的巳时一刻,我找朱先生谈书院节省三十万两白银的事。朱先生很惊讶。我也十分惊讶,并强调了从未想过审查结果会是这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有时候显得天真。我,当然全都知道。我惊讶的只是书院管理层面存在如此大的漏洞,王正宪先生为何从来不曾过问。毕竟东流书院的很大一部分开支,是由“新建伯”这一世袭罔替的爵位支撑的,一旦泄露出去,极有可能导致户部减少拨给我们的预算。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慎重对待,让朱先生对此有更充分的了解,相谈时,我发现朱先生十分忧愁。我侧面询问了为什么,他表示真心希望书院能节约开支,但似乎有些异想天开。在诸位先生没有提出“节源开流”之前,没有人会让书院节省出三十万两白银。假设我们真这样做?假设仆役、书童、先生乃至学生都开始“竭尽所能”地节约呢?我随即辨称节源开流绝对没有错误,这进一步显露出了我的无知和盲目,也让我清楚,不仅是在读书方面,连处理这样的事务上,我和于可远仍然有着极大的差距。朱先生不厌其烦地向我阐明严酷的现实:首先,仆役和书童并非长久的生计,他们来了又走,平均办差时间不到一年。其次,不管先生们有着怎样的激烈反应,为确保学子们的学业成绩,我们都该责无旁贷地向朝廷和王先生争取更多的银子。再次,必须允许先生们反应激烈。先生就喜欢激烈,喜欢攀比,他们需要活力——这是体现他们异于常人的教书天赋的替代品。最重要的一点,认为东流书院的教书先生皆是王正宪先生一人签订契约,所以就必须遵照王先生要求的每一件事,这种情况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教书先生并非书院院长选出来的,而是由学院的待遇吸引来的。换句话说,不仅学子渴望好老师和好的读书环境,教书先生同样需要最基本的生活,以及某些小情调,需要天赋异禀的学子帮助自己扬名立万。缩减开支,要求先生们宵衣旰食,连好酒好菜都不能享用,实际上除了本就贫瘠的先生,不会再有新先生想来,好的先生没有了,好的学子自然也就没有了,书院的名气便会一落千丈。听过之后,我久久不能平息。但审查的结果已经公布,此时在院内闹得沸沸扬扬,朱先生表示担忧。东流书院在山东虽然最是出名,并非没有竞争者,一旦深查结果被其他书院或官学得知,向国子监举报,书院必定惹到麻烦。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明白,连朱先生都想不到解决办法的情况下,指望自己是不现实的。小玉将那天于可远坚决反对这项提议的事情说与朱先生,朱先生很好奇,再次差遣我去寻于可远。与上次以“询问”之名行“拉拢”之实不同,这一回,朱先生强调了“讨教”二字,我羞愧难忍,但祸是自己闯下的,我必须负起这份责任。东流书院,心学四宗之一,似乎不该如此。----------仍旧是这间客厅,仍旧坐着于可远和汤显祖两个人,而喜庆和小玉随侍在旁边。但与上次不同,汤显祖的神色多了一些谦逊和焦虑,看不到丝毫自信。汤显祖:“书院闹得沸沸扬扬,一些学生不清楚状况,整日质问先生,为何会铺张浪费这么多银子,先生们答而无法,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传到国子监那边。”
“解释清楚那三十万两白银,困难自解。”
于可远笑笑,捧着茶碗慢慢喝着茶。这两日,除了每日必须要听的课外,他一边给赵云安去信,询问浙江一战的情况,以及杨顺、路楷被压往北京后,皇上是如何处置的,是否已将严世蕃捉拿,赵云安始终没有回信。另一边,他也在观察这些先生,书院在声誉上出现问题,首当其冲的是王正宪,但王正宪太稳了,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摆明是在给这些先生证明自己的机会。他观察了几个来回,发现大部分老师都没有理清状况,仍在坚持“节源开流”,要将这三十万两白银省下来,以赈浙江。像朱彦这样明白真相的先生是极少数,值得下注的先生太少,于可远愿意选择这个自己相对熟悉的先生。所以,今日汤显祖前来拜访,自己仍是热情招待。汤显祖忙问道:“如何解释?”
接着,于可远教导汤显祖怎样对外界解释清楚这三十万两白银的事,可以说:“首先,我们可以对外宣布,改变了书院的行政规划体系。其次,书院重新规划了地界,导致今年的财政数字没有可比性。再次,这三十万两白银,是用来补偿过去几年的特殊额外支出,目前已经结束了。再次,这只是账面上的节省,这些银子下年度都要用在正途上,譬如征聘新的先生。再次,一笔大额预算推迟交付,这笔银子早晚是要交出去的,因而年度预算就会超支。当然,一些善意的谎言也是合理的,譬如对外宣布一些重要的支出预算因为节约行动而取消,结果这笔已经按预算拨款的支出并未发生,虽然实际上,这笔银子已经花光了,但外人不会过来实地考察的。”
汤显祖彻底懵住了。他眼神上下来回扫视着于可远,似乎想辨认出,这是否真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能够说出来的话。虽然他年龄更小,但什么年龄说什么样的话,他到底是清楚的。这根本就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够想出来的东西!“你……”迟疑了半天,汤显祖到底是没有憋出第二个字来,沉闷了半晌,喃喃道:“没什么,我都记下了,我会如实向朱先生回禀的。”
“这倒不急,还有件事希望海若你能替我转告朱先生。”
于可远接着说道。“请讲。”
汤显祖正襟危坐。“听说明日就要举行新的议讲,我猜,很多先生仍会固执己见,希望能够施行‘节源开流’。那时,也一定会有先生以道德标准逼迫不支持这项提议的朱先生表达态度,我有一项提议。”
汤显祖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孔圣人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节约就该从自身做起。先树立个人榜样,自我牺牲大概一向都是解决之道。”
于可远笑笑。汤显祖双眼在发光,沉吟了一会,连连点头道:“好主意!我几乎能够预想到,那些固执己见的先生,被自己的提议逼迫到不得不违背意愿的下场了。这样做,倒不如开始就表达反对态度。”
于可远幽幽道:“道德标准,从来是衡量别人的。衡量自己,要折上再折,并极度宽容。”
汤显祖怔愣住,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很难不赞同。……带着于可远的解释和提议,朱彦参加了第二次关于如何赈济东南大战的议讲。他望着王正宪那双仿佛在洞若观火的眼神,再次坚定了自己要扮演反对“节源开流”急先锋的态度,也再次充分肯定了于可远的智慧。议讲刚开始,便有先生发言了。“显而易见,”那先生开口道,“仆役里面,至少有三成做着重复且无用的差事。”
另一个先生点头,“这三成仆役裁掉,就能节省出至少十万两白银。”
那先生接着道,“还有书童,一个先生配四个书童未免太多,我以为,一个或两个书童足够了。学生们的待遇也应该削减一些,个个养尊处优,不能吃苦耐劳,这不符合圣人的教导。”
另一个先生接着点头,“我附议!书童该减,学生们的待遇也该削减!”
这两位先生平日里矛盾不少,但终于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便把这些人裁掉吧。”
他们同时提议。朱彦幽幽地道:“没错,这样搞一把,就能省出至少三十万两白银了。”
不知怎的,“三十万两白银”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竟然比倭寇还要可恨。其他先生并没察觉这个,而是放在他另一个措辞“搞一把”。“或者确切地说,”朱彦不等其他先生质疑,接着说道,“提前宣布书院结算吧,也通知另外三宗,今后心学便只有三宗,没有东流这一宗了。”
“什么?”
那先生问,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声音。“就个人来讲,诸位先生,我全心全意地赞同这项提议,一项可观的节源措施。但是……我应该提醒诸位,山东是赋税重地,是贫瘠之地,因而才有了给贫困百姓家庭幼童进来当书童的机会,不仅是扶贫,更是宣扬名声。书院要显示出极大的勇气,才能在一个财政萧条的省份裁掉大批仆役和书童,让他们流离失所,无以为家。我们甘冒这样的风险,顶着被学子们质疑书院无法经营的风险,只是为了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白银,能换来一个国之栋梁吗?”
先生们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朱彦却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东流书院之所以能成为心学四宗之一,不仅仅因为伯安公,也是因为东流学子们在士林的名气,以及我们书院对先生极佳的待遇。倘若削减开支,一位先生连四个书童都配不齐,我真不知……像张太岳这样从我们东流书院走出来的学子,进了朝堂,被人得知自己的老师受到如此‘虐待’,他该如何痛心疾首,为老师鸣不平!我更不知,我们书院该如何在读书人中立足!读书圣地?怕是读书丐地吧!”
通常,先生们对这种政治和权力的角逐是不感兴趣的,否则他们明明有功名在身,也不会在这里教书育人,而是入仕为官了。所以,当他们听到朱彦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时,明知道是对的,却还是不愿意承认。“朱先生,”其中一个先生反驳,“这些都很对……但是……怎么说呢,我就是不信,我们书院真的没什么可节约吗?我到处都看到浪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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