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平西王的车马队已过济州了,大皇兄将我召去,道:&ldo;大婚之日将近,藩王臣子多有来贺,该收拾的事,该处置的人,你尽早看着办罢。&rdo;
我知他是在过问我迟迟未宣处置淮王妃的旨意。
自上回在西华宫见过父皇以后,我便不明因由地,不知当怎么处置淮王妃才好。
我踌躇再三,终是将皇兄给我的空白圣旨收起,重拟了凤喻,去往淮王府。
昔日的荣华门第变得门可罗雀,淮王妃仍在佛龛前念经。
她比我上回见她是更老了些,嘴角与眼角均已塌陷,再不复当初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想,当一个人以肉眼可观的速度衰老的时候,大约已与年纪无关,而是因为心死了。
我与她道:&ldo;王妃日前命人送来天华宫的信笺昌平瞧过了,但本公主以为,淮安离京城路途遥远,王妃若去为淮王守陵,必是一路风霜,于身体无益。再则王妃已与淮王纠缠一生,王妃的种种作为,淮王未必不知。淮王仁善,断不会怨怪王妃,但他既已故去,王妃又何必作茧自缚。&rdo;
淮王妃闭目诵经,没有应我。
我将凤喻搁在一旁的香案上,又道:&ldo;此处没有旁人,王妃到底长昌平一辈,便不必下跪领喻了。王妃若当真想为淮王守陵,不如就留守在淮王府,为故去的人诵经超度罢。&rdo;
淮王妃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淡淡道:&ldo;你是因本夫人从前害你入冷宫,才要将本夫人的残生困在这座府邸之中。&rdo;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ldo;你还有别的去处么?&rdo;
淮王妃眼角一颤。
我道:&ldo;本公主已吩咐过了,你的吃穿用度还与从前一般,不会少了什么。&rdo;
语罢我兀自叹了一声,正要走,却听淮王妃道:&ldo;你以为,当年害你的人只有我?&rdo;
她的语气带着三分讽刺七分苍凉,我听得清楚明白。
我不由皱眉,折返身问:&ldo;你说什么?&rdo;
她仍闭着双目,脸上神思寂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ldo;我及笄那年便与淮王有了婚约,他南下江淩却邂逅了杨棠。区区药商之女,竟妄图与我一争王妃之位。后来怎么样,还不是红颜祸水,被皇上看上接进了宫去。数十年来,淮王心中虽从不曾有我,好歹与我朝夕相顾。可是杨棠呢?年纪轻轻便被自己的夫君亲手赐死,说到底,她又哪里有我活得长,活得好?&rdo;
我道:&ldo;各人总有各人的命数,你又何必与我母后相较?&rdo;
淮王妃陡然睁眼,牢牢地盯着我,厉声道:&ldo;你母后生性软弱,成日只会伤春悲秋赋诗说愁,这样一个人却居于深宫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淮王心中偏偏只有她!当年我初嫁于淮王,也曾告诉自己要以己度人善待于她,那时候皇上的后宫嫔妃岂止她一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竟不知招了多少妒恨?多少回若不是我救她于危难,她怕早就死上千回万回了,怎可能还有福气生下朱煊与朱焕,还有福气问鼎后位?可是她呢?那年淮王出征归来我不知有多高兴,她却在酒宴过后,引淮王做出那等秽乱宫闱之事,还诞下你这个孽种!这样一个人我如何不恨?我非但这一世要恨她,我便是轮回转世,亦要恨上她千世万世!&rdo;
我想了想,垂眸道:&ldo;如若事实如你所说,我母后当真亏欠于你,你要恨便恨吧。心有不甘,说放下都是徒然。&rdo;
淮王妃怔了一怔,恍然又笑得凄凉:&ldo;原来竟是我错了,当初瞧你亦步亦趋地追着慕家那小子,还以为你与你母后同属一类人,如今来看,你与你母后相似的只有这张脸而已,若不是你骨子里头流着淮王的血,你这个孽种,如何能活到今日?&rdo;
此言出,我微一恍神,仿若听到父皇叹息着问,我眉宇间的三分坚韧不知肖似了谁?
我道:&ldo;我自小被养在深宫,甚少与淮王接触,印象中,只记得他跛了一只脚,面容清隽温和,接人待物都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而今想来,倒是有些遗憾,恨当初没能多记住一些。&rdo;
淮王妃闻言,目色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忽然平静下来,声音也格外温和:&ldo;他的左腿是当年出征北漠时受的战伤,你只看过他待人时的温和有度,却没见过他于兵前,于朝堂的傲骨铮铮,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从容风雅,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很好,这么多年来,他心里虽没有我,但我作为他的正妻,他从未有一日薄待于我。也许正因为此,我才更恨,恨这么好的淮王,怎会被你母后那样一个人夺了心。&rdo;
我听到这里,只觉唏嘘无力,唤了小三登,扶着他的手便要离开。
我方走到门口,只听淮王妃又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身,只见她已扶着香案站起来。
屋内晦暗无光,隔着缭绕的烟尘,我看到淮王妃的双眼。
苍老的眼中已没有恨与叹,只有点滴怅惘,像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没奈何。
她说:&ldo;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这么恨你。你这条命是淮王给的,且珍惜罢。&rdo;
我愣了许久,屈膝向她施了个礼。
平西王到京城的那天,风雪刚止,晴空万里无云。
我随大皇兄还有一并亲王朝臣去九乾城玄正门外迎候,远远瞧见一众人马朝我们走来,排头的一个锦衣华服,虽是鹤发,但神采奕奕,正是平西王李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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