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到了崇文殿,天色既晚,众大臣便相互告别离去。程亦风稍稍多留了片刻,只因户部送来了彭茂陵起草的公文。他看过,提笔略微修改了几处。看得出,这公文已由臧天任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润色过,格式措辞无不妥当。既然元酆帝命他全权料理此事,便无需圣旨,只发廷谕即可。于是将此办妥,才出宫回府。
门子迎他入内,神色十分诡异。程亦风问句“出了什么事”,门子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由于已经疲惫万分,程亦风也懒的追问。不过才走到客厅,便吓了一跳。只见他家里只有待客才用的圆桌被台到了中央,上面放了十几碟菜肴。而白羽音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他忙上前唤道:“郡主,醒一醒,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揉揉眼睛:“咦,你回来啦。我等了好久。”
“郡主找在下……有什么事?”程亦风感觉每次白羽音闯到他家里来,都要有些麻烦事。
“当然有事啦!”白羽音跳下椅子,拉程亦风坐,又道,“我本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左等右等,等得我快饿死了。你家里除了那个看门的老头儿,连一个下人也没有。我只好勉为其难亲自下厨——你快尝尝!”
程亦风好不尴尬,不及出声推辞,已经被她按着坐下了。白羽音又殷勤地给他布菜,且得意道:“本郡主虽然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我外婆可没少督促我学习烹饪之道。试过本郡主手艺的人,除了我外祖父母和父母之外,可只有太子殿下一人。今天可便宜了你——你快吃呀!”
“郡主……”程亦风如坐针毡,“你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白羽音一瞪眼:“你不吃,我就不说给你听——你还怕本郡主下毒害你呀?”
程亦风实在没精神跟着小姑娘胡闹。暗想,要是不胡乱吃几口再称赞她两句,只怕她今天要赖在这里不走了。连忙随便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囫囵吞下,道:“郡主可以说了吧?在下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白羽音撇了撇嘴:“我等你也等得快困死了呢——好不好吃?很不错吧?”
程亦风赶忙点头:“郡主究竟找我有什么事?”
“你继续吃,我就说给你听。”白羽音边说,边又夹了好些菜给程亦风,看他动了筷子,才道:“我去了一趟楚秀轩。”
“楚秀轩?”程亦风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咦,公孙先生还没告诉你吗?”白羽音道,“他怀疑你的亲随小莫是樾国奸细——”因将公孙天成所述小莫冒其名义给玉旈云送礼的事情说了。“我想,老先生说的确有道理。如果真是西瑶人用万山行这等恶劣的手段从我楚国谋取财富,怎会在额头上写明他们是来自西瑶?目下我楚国最大的敌人就是樾国,万山行也许真的是樾国奸细。那就果真和小莫是一伙儿的。否则怎么会万山行东窗事发,小莫就告假,而楚秀轩也关门大吉呢?于是我就去楚秀轩探个究竟啦。”
程亦风皱起眉头:公孙天成怀疑小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只不过以往都无证据。而程亦风也不愿相信这个看来单纯善良又一直忠心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竟然是居心叵测的奸细。但红木屏风的事情的确可疑。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吗?便问:“那郡主查到了什么?”
“自然是查到了蹊跷的事情啦!”白羽音忍不住要卖点关子,一边不住地为程亦风布菜,一边说起她下午的经历:“我下午到绿竹巷的时候,凉城守备军还没有进城。绿竹巷里挤满了抢货的人。我可是头一次到这里来,不知巷内的商家出售何种物品,看人头攒动,以为必是贩卖珠宝首饰等昂贵之物,或者柴米油盐等必须之品,再不然就是有一间银号。谁知,走进巷子去,却见此处只有出售木器、瓦器、竹器的铺子,所卖物品更是平平无奇,抢购回家,除了占地方之外,实在没有任何用处。你说奇怪不奇怪?”
程亦风如何要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催促道:“那楚秀轩究竟有何蹊跷之处?”
“你急什么?”白羽音道,“你问我蹊跷之处,我总要把所有蹊跷的地方都一一告诉你呀。大伙儿抢购不值钱的木器、瓦器,不是很奇怪吗?至于楚秀轩,正如公孙先生所说,已经关门了。贴出一张休业的告示来,说是掌柜的家中有事,需要回乡一趟。我向旁边一家茶馆的伙计打听那掌柜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伙计说,他也不清楚,大概是家里有人病了吧,那掌柜的已经走了一个来月,店铺交给学徒们打理,如今把学徒也招回乡去了,只怕家中长辈病得厉害,或者从此都不会到京城来。我想,这要按照公孙先生的说法,小莫冒他的名给玉旈云送礼,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难道这个掌柜雕了一封密函给玉旈云,之后就逃之夭夭?但是听人讲,楚秀轩是老字号,街坊邻居都认识那个掌柜,所以他应该不是樾国奸细——总不会樾国人在凉城埋伏这么多年,又这么轻易就逃走了吧?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楚秀轩的掌柜被樾国奸细要挟了,之后就被杀人灭口!我再细打听,似乎真有这可能——听说楚秀轩留守店铺的学徒们全都不会木雕手艺,这一个月来看店铺也不甚专心,楚秀轩生意一落千丈。只怕,这些人都是樾国奸细呢!”
程亦风听她说了半天,全都是似是而非的猜测,不禁皱眉道:“除此之外,郡主还探听到什么了?”
“我还潜入楚秀轩查探了一番。”白羽音道,“等那些抢货的人都散了,我就翻到楚秀轩里去。不过,里面除了满腾腾的木雕,什么都没有。本来嘛,如果樾寇曾经潜伏在那里,既然溜走了,总不会留下一面樾国的军旗给我们当线索。若是楚秀轩的掌柜被他们灭口了,也不会把尸首藏在铺子里。除了……”
“除了什么?”程亦风实在不想听她继续卖关子。
“我这不正要说吗?”白羽音道,“你就没一点儿耐心——”当下才切入正题,讲起自己潜入楚秀轩之后的经历。
她因为不敢点灯,在昏暗的铺子里摸索,好容易摸到天井里,才亮堂起来。对面看来是楚秀轩的木雕作坊,到处堆放着木料和工具,木屑和刨花也散落得遍地都是,好像方才还有人在这里做木工一般。白羽音不由心下奇怪:若她探听的消息不假——楚秀轩的掌柜已经离开一个月的光景,而他的学徒又不会做木雕——如此说来,这作坊岂不是保持着掌柜离开时的样子?
没来由的,她打了个冷战,真怕走进去看到一副白骨。但旋即又暗骂自己太傻:楚秀轩有古怪,全凭公孙天成一面之词,自己先入为主,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以为可疑,也许这里和樾国奸细毫无关系,和万山行的案子更无甚关联。自己一心想要为程亦风分忧,结果只是白白浪费了时间而已。
然而,既已来到了这里,没道理不进去查个清楚再退出去的。她因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木雕作坊里。
这个作坊左右不过半丈宽,但纵深有两丈多,好像一条狭长的走廊。白羽音一直走到了尽头处,见有一扇窗户,外面就是隔壁的巷子了。她看窗下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许多磁缸子。打开瞧瞧,只见里面都是颜料。粗略点算,约有四五十种——光是红色就有绯红、朱红、一品红、石榴红等十余种。白羽音先前曾经帮康王妃绣一幅,共用了二十九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但和楚秀轩的这些颜料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白羽音心中犯了嘀咕:楚秀轩的木雕只有红檀色和紫檀色两种,要不就是清水漆。并没有哪一件木雕上用到了绘画。为何需要这么多颜料?倒好像他们不是开木雕铺,而是开画铺的一般。
这算得一件可疑之事吗?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或许人家掌柜的酷爱丹青,以画画为乐呢!反正楚国律例也没有规定做木雕的铺子不能在作坊里放些颜料。
那今天可真是一无所获了!她失望地退了出来。而就在此时,忽然见到两条人影跳入天井。她一惊,立刻去摸藏在袖中的匕首。不过来人却“咦”了一声,道:“小郡主,怎么是你?”她才看清原来是严八姐携着公孙天成来到了楚秀轩。
“吓得我——”她抚了抚了胸口,“那你们两个怎么也来了?老先生,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摔断腿!”
公孙天成呵呵笑了笑:“我们的来意只怕和郡主一样——我去凉城府探过张至美,听说他涉嫌协助万山行伪造户部官票——唉,我原以为,万山行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在凉城制造混乱,却悄悄到天冶城去偷窃重石。但今天听说出了假官票,方知先前的推测有误。只怕樾寇是专程到楚国来偷银子的——贼人不可能潜入户部银库用真的官票印版大量伪造官票,必然要将官票印版复制了,再行印刷。所以伪造官票首先需要雕刻假印版。楚秀轩是凉城著名的木雕老字号,而之前又雕刻了一面屏风秘密送给玉旈云。这里岂不大有可疑吗?”
白羽音哪儿想到这么多?她会来到此处,完全是因为无法留在户部缠着程亦风,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此处到底和樾国奸细有否关联。听公孙天成这么说,果然是十分有道理。当下道:“不错,本郡主也怀疑此处就是印制假官票的作坊。只不过,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既没见到假印版,也没有见到假官票。樾国细作诡计多端,既然费尽心机复制了印版,怎么可能留在这里让我们搜到?只怕早就逃到隐蔽的地方继续大印特印,发横财去了!”
公孙天成道:“的确大有可能。不过,有时最危险之处又恰恰是最安全之处,或者贼人正是如此想的呢?我们不查一查,怎么知道。”当下和严八姐走进作坊里。
“除非他们在这里建造了什么密室——”白羽音跟进去,“否则决不可能继续藏在此处啦。你们看,什么也没有嘛!”
公孙天成和严八姐环视四周,果然除了木料、刨花、大小刻刀等工具以及那一桌颜料之外,房内再无他物。而且四周的墙壁空空如也,也不像是能藏着什么暗门秘道之类。严八姐皱着眉头:“先生,果然都跑光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跑光了,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说着,注意到了桌上的颜料,走上前去,一缸缸打开来检视。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官票来,端详着,叹道:“果然就是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白羽音不解。
“印版果然就是在这里伪造的。”公孙天成道,“印官票不仅需要印版花纹刻制精确,更需要用色得当。这帮人复制了官票印版之后,还需要知道官票上图样的色彩究竟是如何调配出来的。所以,他们反复用不同的颜色来试验,以图摸索出配方。否则,一个木雕铺子,为何需要这许多颜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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