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才出暗道,方上了栓,迎面就撞上两条黑影。油灯几乎脱手跌落,光影晃动中,双方打了个照面。对方是一对青年男女,并不是教会中人,不过又有些面熟,符雅待要辨认,那女子已道:“咦,你是皇后跟前的女史,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说话的声音十分清脆,又只知道符雅的职位,这就反而帮符雅认出她来了:“啊,你是霏雪郡主,怎么会在这里?这位又是……”
白羽音盯着符雅:“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好像应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符雅愣了愣,她之前和白羽音见过几次,都是在宫里,因为皇后要撮合白羽音和竣熙的缘故,一有听戏吃酒看烟花之类的节目就请白羽音来。这位郡主举止得体,对长辈尊敬有加,对同辈亲爱有礼,对奴才们也和蔼可亲。宫里上下人等都觉得,哪怕不是皇后青眼,她也应该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何以今天她说话如此傲慢?
白羽音逼到了符雅的跟前,眯着眼睛打量:“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这里,莫非你是……啊,我知道了!”她拍手道:“你想来也是这个教会的一员,他们方才来拿人,你是漏网之鱼,对不对?”
“郡主也知道教会的事?”
“我当然知道,”白羽音道,“状元郎那家伙神通广大搜集了文武百官的各种小秘密,其实亲贵女眷们也搜集各种奇闻异事。我们编了一本,就是专门记载这些逸闻的。只不过状元郎很下做,专门拿人家的把柄来敲诈勒索,给自己当升官发财的台阶。我们却只不过是聊以娱乐——不是我们看得起的人,既读不着,也休想被记载进去。这间教堂,就已经有幸被载入里了。”
符雅从来没听说过这本集子,想来她属于白羽音等“看不起”的人了。也无暇关心这些小姐们做何消遣,只想赶紧去拿了翻译的经文好全身而退。只不过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白羽音接着说道:“你既是这个教堂的一员,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吧?开泰公家里有一个丫鬟,本来是许配给了乐平伯的管家做妾的。不过这个丫鬟已经有了相好的,她抵死不从。可巧,她就是这间教会的一员,你们个那个神父就帮助她私奔了。嘻嘻,自古有不少风流业冤都在庵堂道观里结下,没想到这个红毛番人的教会也是如此呢。”
符雅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也没心思为教会辩驳,只想知道白羽音究竟有何贵干。
“其实,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无所谓告诉你真相。”白羽音把玩着发辫,“他叫夏帆,是我康王府的侍卫,也是我自己挑的丈夫。我今天就是要和他远走高飞的。因为城门关了,本打算到这个专帮人私奔的教会来暂时避一避,谁知道你们竟然如此不走运,被人抄了。唉!”
符雅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后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要和人私奔,惊讶的盯着白羽音。后者则满不耐烦的道:“我问你,你既然能躲过搜捕,有没有办法帮我逃出城去呢?”
符雅不能泄露暗道的秘密,挪动了几步,遮盖住出口,道:“郡主要这样问奴才,奴才没办法答。如果奴才帮郡主逃走,将来怎么对皇后娘娘交代?郡主还是饶过奴才吧。”
“你现在就好对皇后娘娘交代了?”白羽音冷笑,“皇后娘娘虔心信佛,你却信这奇怪的东西,你说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小姑娘笑着,银铃般的声音本该悦耳无比,但符雅听来,仿佛钢针扎着耳鼓——眼前那如花笑靥,透出威胁,如同把蜂蜜和砒霜熬制在一处。不禁要打寒战。“我是决心要走的。”白羽音道,“如果你帮我,再好不过,我也不把你信者邪教的事揭发出来。如果你不帮我,等下我就高声呼救,告诉外面的人,你们这些教徒不仅成天念咒诅咒皇上、皇后,还教唆无知女子成为荡妇,更绑架皇亲国戚——也就是我。帆哥哥他是正好来救我的。如此一来,你可就活不成了。帆哥哥和我则可以全身而退,将来再找一个时机,照样可以远走高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还是想白白送死,你自己选吧。”
小小年纪竟恶毒至斯!符雅震惊。
“怎样?”白羽音催促她,又忽然拍手道:“我认得你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们个个如花似玉,你是最不好看的一个,不过皇后娘娘成日赞你聪明,大事拿捏得准,小事又处理得妥当——你叫……符雅,不错吧?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出现在该怎么做呢?”
符雅一步也不移动,苦笑道:“郡主真是难为奴才了。如果奴才跑得出去,早就跑了,何苦等到现在。要说藏身的地方,郡主和夏侍卫也没有被搜查的官兵发现,想必你们的藏身处很隐蔽,先躲藏着,稍后再计议不迟。”
“我们不是躲过了官兵的搜查。”白羽音道,“我们是运气不好,不知道这里被抄了,才从后墙跳进来。发现情势不对想要离开时,就连后巷也被围了。现如今,这里被看守得铁桶一般,你若知道什么秘密地道,赶紧交代。”
“我若知道,怎么还会在这里?”符雅道,“郡主就是打死奴才,也是在交代不出来。冬夜寒冷,奴才要回到屋里去了。请郡主恕罪。”说着,深深一礼,走向后院。
白羽音唯恐她使诈,赶紧招呼夏帆一起跟了上去。不过跟符雅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别说秘道,连窗户都没有。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可以看见,房内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而已。
“这是奴才平日休息的地方。”符雅道,“郡主不嫌弃,可以在此小憩。”
白羽音“哼”了一声:“我要是在这里睡着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跑掉?再说,这里也冷得跟冰窟窿似的,睡觉岂不是要冻死人?你们这里连炭火也没有么?”
符雅淡淡的:“教堂里的一切都是靠教徒捐资。郡主既然也神通广大,应该知道这里的教徒大多是穷人。有时他们三餐且不济,需要教会供给。我们哪里来的闲钱买碳取暖?”
白羽音听她言语里颇有讥诮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意思,方要反唇相讥,符雅又接着道:“再说,郡主不要怪奴才多嘴讨厌,郡主若和夏侍卫远走高飞,将来这没米做饭,没碳取暖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个不需要你操心!”白羽音道,“银子我们是不会缺的。康王府的宝物,随便拿几样,就够人吃一辈子了。”
“康王府的宝物随便哪一样都是没人敢买的。”符雅道,“不过郡主心意已决,奴才劝你也没有用。郡主若想在此休息,奴才就到别处去,省得打扰。”
“你休想甩开我们自己逃走!”白羽音喝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呆着,直到本郡主想出离开的办法——或者你交代出脱身的办法为止!”说着,自己爬上了床,先将那薄被拉过来看了看,满心的厌恶,但因为实在冷了,嗅嗅并无异味,就裹在自己身上。过了没多久,感觉夜越深就越冷,她就蜷缩成了一团,而夏帆倚到她身边,将她像襁褓里的婴孩一样抱在怀中。符雅看着,心中难免一动:原来这两个人的亲昵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所思慕的人,却总是如同隔世般的遥远。今天在这里被霏雪郡主撞到,大约是凶多吉少。幸好刚才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没有遗憾。
油灯的微光跳动,跳动,一圈暖黄色,模糊。只是记忆却分外清晰。她想起元酆七年的那场浩劫,那是才只有十一岁而已。皇上“狩猎”去了,官员们陪着一起“狩猎”去了,皇后没走,嘱咐着后宫的女子:“你们要准备殉节。”妃子们都哭天抢地,宫女们纷纷计划着后路。几个长公主、大长公主,早就守寡,左右了无生趣,显得面无表情。余下就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凌霄公主。她和符雅仿佛年纪,但符雅对她的印象却是模糊——只记得她过了两年就病死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朝阳和素云两人。朝阳十六岁,如同精心雕琢的美玉;素云还不满八岁,好像冬天里雪雕的花儿,有心要呵护她,但捧在手里也会骤然消失。朝阳是温润的,带着淡淡的忧愁。素云是我见犹怜的,瘦削苍白的脸庞上,眼睛显得有黑又大,她问:“姐姐,什么是殉节?”
朝阳把她搂在怀里:“你还小呢,不懂,也不用懂。你跟你符姐姐玩去吧。”
这是敷衍的话,别的孩子也许转头就忘记。但是素云偏有执念,在空荡荡仿佛死城的宫殿里,她还追着符雅不放:“符姐姐,什么是殉节?”
符雅自幼喜欢读书,像之类的,早就看过了,当然晓得殉节的意思。不过面对这样楚楚可怜的素云,却说不出口,就撒谎:“我不知道。”
谁知素云偏偏有看穿人心的本领:“你骗我。”
“殿下,我怎么敢!”符雅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装了!”素云道,“前年我娘的船怎么好好儿的就沉了,你一定知道。可是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也我会晓得的。大家都说……”
符雅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这可不能混说的。会掉脑袋的!”
素云愤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腕子上:“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说罢,转身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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