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研读李元吉那道目光,定定如柱,又在那道光柱上,缠了好些复杂情愫,权势、地位、**一应俱全,另外,还有多少,那么琳琅满目,都是我估判不清的。
可是,我才不怕他,就只是牢记着,这一生都要恨他,一心一意地恨他。而恨怨又往往会让人无所畏惧,甚至强大。所以,我大大方方动用目光,真真切切地剜了他一眼。目光传送过去,他却是像受到了什么触动,一下子醒过来了一样,唇角勾了勾,还了我一个目光阴沉的冷笑。还有什么,我不再细看,已经转过目光。
而此时,前面的太子,携了李世民的手已经向前走动,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宁静的画面,这都只些有声息的人。大队随行移动,我也赶紧随上前去。因为午门不能走马,所以,众人在午门前分别上轿。此行是要去见皇上,皇上又不是人人都能见,所以很多人都留了下来。
如此繁杂的事物里,我太指望,李世民能照顾到我,可这个想法还未终结,李世民已经转回身,低低嘱那两个小厮,先送我回去见长孙王妃。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是罪恶,比给我投毒还要罪恶,本想一丝不苟的拒绝,但众人已经簇拥着李世民上轿,他的目光隐在了随侍的人影之后。其实,不是他的想法罪恶,而是我太是罪恶。如此罪恶的一个我,根本不敢去见长孙王妃。
我假装没什么的,向两个小厮打听长孙王妃是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也果然得到答案,长孙王妃是几日前上京的,如今正长安城里的秦王府。就在刚刚李世民一说要我见长孙王妃,我就蔫了,什么李建成,李元吉都被统统抛去脑后。入眼的一切都因之含悲。不过也还觉得奇怪。两个小厮明明与我一处,怎么他们什么都知道呢。我又瞥了一眼那顶竹丝凉轿。
李世民已命人放落了轿帘,我只看见他红色的衣袖一闪,像是万丈霞光,来来回回地闪在脑海里。
两个小厮,忠心耿耿,一刻也不容得我耽搁,即送我回去见长孙王妃。时至如今,我方觉得,拖拖拉拉。它也可以算得上是个好习惯,但眼前这两个小厮却殊无半点拖拉的毛病。简直是让人觉得人生常恨,水常东。
长孙王妃能够这么正好地等在长安。也许是早就接到了李世民的飞鸽传书。反正,现下,正候在这个王府里等着见他,就是事实。
我根本就不敢问,有时候。那种近似于嫉妒的东西,一来,总会让人觉得格外难受。纵然,觉得这样不好,也确实是对不起长孙王妃,可我还是几不能抑。那种入骨的辛酸。
心事喁喁才聚,便即已不能消散开解,团成了好大一团。抑在喉间。那会儿,李世民一说要去见长孙王妃,我差点就要直接跳起来,揪紧李世民的衣襟,不要他离开我。
但我上轿时。瞧着李世民直朝我使眼色,我才好歹忍住。此时。我坐在轿中反反复复琢磨,刚刚的这个开头又懊又悔,简直是如坐针毡啊。懊悔之后又开始在心间掂量,该如何同长孙王妃说话,那两个小厮不再跟着李世民,就将我服侍得相当妥当。我裹着这一团乱麻的心事,觉得无路可逃之后,就只能硬着头皮去见长孙王妃。心事成了透心凉之后,好歹想到,要找一找自己的那个小包裹。
我随便在轿中一寻找,就发现了一旁我的小包裹,里面有把镜和牙梳。我不大放心现下自己脸上的样子,抽出把镜来自照了照。
映入镜中的是光滟双目,滴滴如波,唯止一双眼睛明亮,满脸的倦色,现下正用心瞧着镜外的自己。
除了倦色,当然还有别的,那就是愧色,而且是又羞又愧。可能是早有人跑回来禀报过了长孙王妃,轿子落定,轿帘刚刚打起时,我就看见“哗啦啦”如潮水的一众人群,目光向内中延伸,直至端点连接到其中,众人围簇的中心,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然是长孙王妃。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她穿着崭新闪光的翟衣,样子隆重而正式,我思前想后,觉得,这应是长孙王妃在接李世民的阵仗,我实在不好冒领了,可又不能永远坐在轿子上不出去,那就只好……
犹豫再三,扶了轿杆出来的那一瞬,就打算要跪下见个全礼,结果,只做成了一半,就被长孙王妃拦住。她向我一笑温婉。但我只觉得那种目光一旦撞上就是毁灭,所以,有几次都将将避过。就只是一味地低头头。
她笑携了我的手,道了一声妹妹辛苦了,便陪着我入了府,还是像从前一样,仍然待我亲昵。可是我受之有愧,更加觉得不自然,就差点簌簌地抖起来,简直要紧咬牙关才能撑得住,大约也能做出笑意,估计很是勉强。
毕竟现在,真是进退无路,只能咬牙死扛着。幸好,她又与每次一样,总是不大难为我,也不和我说那些,让人憋闷又听不懂的晦涩话。而,她和其它王妃有时候,就会打那样的哑谜。这一点我很是感激她,当然我要感激她的地方一直就有很多。多得都说不过来。
她照顾着我不像公主,要么就是草野公主,只用浅白的词句问我,“与秦王一路,行程如何,可有不便?”
不便?不便多了去了,但那些哪能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啊。我又不傻,当然明白李世民爱敬她的心意,于是,就专捡好听的,向她说起。烦心的事一丝也不沾。说得尘世太平风化,睛空万里,连一个阴天都没有遇到。
也许是和李世民呆得太久,又遇到了魏征那样言克天下的人,所以,我这一半真、一半假的沿途见闻,听得长孙王妃有些微微发笑。她笑起了很美,而她的美也并不尖锐,看着那么的让人舒服。这才是真正的相由心生,如此的妥帖安静,美轮美奂。
长孙五妃,今日的服色鲜亮,红色饶目明快,如泼似溅,而且中间的银丝、金线勾衬点缀,时不时哪里就要闪上一闪,耀耀刺目。她平时鲜少穿这样的颜色,但说实话,她今天穿这件衣服特别好看。前一刻,我还怕得要死,这一会儿又有点觉得陶醉了。真是还没有定性。都有点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我有点儿自悲了。也许这才是我真正不想见她的原因,我一重一重地分析自己,发现,自己对自己,还算不上是了解。还根本认知得很是模糊。
最后,她那若含了星光点点的明眸,又顾盼了我一次,露出静如小溪流水潺潺般的微笑,对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又给我指看,“好妹妹,你瞧槐花都开了,一年的时节,属这会儿是最好的了,花啊树啊的,全是一种生长的心意。”
我不敢一个劲地傻看她了,犹低着头,就只有称,“是。”可是,心里仍是转着自己的心思:长孙王妃一直都没有问我,当初,是如何从皇宫大内跑出去的。而且她不可能不清楚,这皇宫大内,可不是小小的秦王府,一般人进入其中,连怎么绕出去,都分辨不了,更何况是要逃出去。难道,她以为是我天分高?说起来呢,我是有一点这方面的天分,比如说爬墙。但是,皇宫内的墙简直不是墙,那就是悬崖就是峭壁。我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还是不能想清楚。
最后,就只得安慰自己,反正,长孙王妃一直都没有问我,又也许是她觉得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就没有问这个问题。无论哪样,不出难题要我回答,都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过之后,才觉得稍稍安心。
可是,我的这颗小心思,才转出去一圈,就又转了回来,往事,散在风中,有时候,自己蓦然想想,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她还对我说了好些温暖的话,但,我只是用心发呆,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我觉得,真正的见面,比我从前,里里外外、一点一滴想的,要糟糕多了。
我一直怕长孙王妃见到我会不高兴,总是避免与她的见面,可是她似乎一直也不是那么想的。然后,我就有点明白她的心意了,她一直是在替李世民着想,而且这个着想,还是一个无微不至的着想。所以,她不会让李世民忧心,也总是在为他分忧,而就像是爱屋及乌,她也不会讨厌他喜欢的人,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李世民才会那样的爱她。
我其实也很佩服她,那都不是寻常佩服。因为我自觉,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像她那个样子。
那么长的时间,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自己说错话,把什么心底的情绪,露在脸上。不过,要真的藏起它们,可真是难为死我了,我觉得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就像是要给溺在水里一样的难受。
等人都散去了,王妃也回去休息,她临去前,曾细细嘱我,好好将养身体,她平白无故有这么一说,八成是早已知道我中毒的事,只是,并没有当面提问。
好在,婆婆在这个时候,被那个狐狸军师给放了回来。
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就一直要我吃饱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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