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婆手上极是利索的,应衬着我同意的那句答语,马上就打开随身带来的方方正正的包裹,把一件一件的东西拿出来摆好,有角梳,公子巾、和一面铜镜,还有一连串好几个形状各异的做工精细的粉盒,这么一排就排成了极好看的样子。隐隐的香气从中细细如流地飘出来,香香甜甜地那么好闻。想来既是鼓捣出了这般气质,定然是有那不凡的作用的。
我在重重缭绕的香气中,凝出眼神来盯着那角梳,几颗水珠点缀目中所视的光景只觉诸什都朦胧如霭,心中徐徐想到,自己怀中还揣着的陈腊月的木簪,就将那木簪取出来,递给她,说,“婆婆用这个吧。”
她在铜镜中瞧了瞧木簪,缓缓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手法灵巧地帮我结了个清爽而大气的发型。又在那群盒子中,择出两、三只小盒子,轻动机钮打开盖子,在其中取出了好些香喷喷的粉末,加水调了调,调得匀净了,细细地敷在我脸上。
那粉末有淡淡的香味,有点提神,我觉得精神都好了些。
经着婆婆一双巧手这么一勾勒,突出和夸大一些棱角后,果然去掉了好些女孩子的秀气,另外又加上了好些英气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确实有点不怎么像我了。
我不由在心底暗暗称叹起来,这个婆婆真是厉害,连这么厉害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易容术,也不在话下。我想到这些又看了看婆婆那双已显苍老的巧手,只觉得是苍老得好看。
不过,这个婆婆比颉利和芙蕖管我都严,什么地方都不让我去,还时常在我耳边叨唠,她已老迈年高。跟不上我的脚步,时常要我留在她身边给她看着个影子,莫眼花将我看得丢了。这下我可真是吃瘪,常常要顾忌她确实老迈年高,就不好到处乱跑,让她颤巍巍着脚步到处去找我。
由此我天天过的那是什么日子,整个就是吃、住、睡、行,一点趣味都没有,简直要乏味死了。一两日也容易对付,若是时日长了。我已不太敢想那些日后的事。
不过,她将我扮成如此清俊的小生,却着实有些招蜂引蝶。我们打那大街上一路走过。我只是低调地盯看着自己一双脚尖,不想,前后就有两、三个姑娘向我抛手绢。一开始我还有些不懂,这城中的姑娘怎么都这么不小心,将手帕丢得满大街都是。还往往让我捡得正好,这个捡手帕就捡得面有难色,况且寻思着婆婆年事已高,就不好让婆婆捡,只得屈着自己勉为其难地一捡再捡。终究是不怎么愿意捡的。
后来,我思考了很久。才真实地发觉,我为什么不愿意捡手帕的真实原因。
原因其实简单,那时。我虽扮成个公了,但从心眼儿里看出去这尘世,还用的是一副小女儿情态。但见一只绢帕,在眼前飘过,便得正好。而且还分外巴望,那是个公子哥儿送的。
只是。每一次寻到的丢手绢的对象,不是粉衣服的花姑娘,就是个绿衣服的花姑娘。安然不是心中所想的清俊公子,出尘一笑,很是让人丛生失望。只有一次是个例外,也不是例得太外,因那还是一个姑娘,唯一不同的是那是个穿黑衣服的花姑娘。
不过,那黑衣服的姑娘将我误认成了,当今最富盛名的双面采花兼断袖,正当红的采花贼包晓义。其实,包晓义的名头虽大,但我一直不能理解,他既然已经双面采花之后,还如何能再行断袖之实。只是,这个问题先后难倒很多人后,也没能找到答案,就只得作罢。不想白日里遇到这桩事,却是正经和包晓义有关。关于包晓义的那个疑问,我已经等待了三年,甚是渴求一个伶俐人与我指点一二,捅破了那层窗纸来看看。
然此番,却是有人将我认成了是那市井中鲜艳名声的采花贼。我的委屈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这姑娘行事却是地道的认真,她瞧了瞧我那陌生的眼色,就像生怕我忘了自己从前做地的坏事一样,一桩桩提点给我,帮我回忆。包晓义这一生不平凡的花边生平,便比人们传讲的过往更加齐全地笼荷下来,果然是字字血声声泪。语中那人,非常之适合成为被替天行道的对象。
我很受感染,想这包晓义可真是不晓义,怎么尽干这种不是人的事呢。差点要陪流两滴泪。
只是那姑娘并不容下空来,她控诉得毕了,马上重凝神问我说,“这种人杀得杀不得?”我认同得厉害,自然是将一颗人头点得殷勤,又附上几句,“诚然杀得。最好应多杀几个回合。”纯然是语出于诚。
怎知人心险恶,这姑娘秉持一颗善心,本是不错,但只是一桩不好,太不辨忠奸良善又太以貌取人。
难道碰到一个貌美公子,就要杀一杀泄愤。若是这般,生得貌美便不是福气,就生生成了梦魇。我不知如何说给她这些,还在心底合计时。
黑衣花姑娘忽然凌然一笑,语声结得不相衬地和缓,脉脉,“人间**太多,若是再转世生得普通就好。”
我有些着急,料想这姑娘好像是要做个了结,这个时候不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可是要晚了,遂很不礼貌地劫断她的凄美音色,还尽量也出语和缓地说,“姑娘,我不得不插话,你是不是……”
这姑娘在那凌然一笑上,又加了诚恳的一个笑,也不知是怎么加上去的,反转而过生生地劫住了我的话头,冷声道,“我是单千千。”
我急得摇头,我说,“姑娘你是不是……”这个单千千,还是笔直出语再次截住这句,“我是要杀了你。”
她将我想成了个一点就透的姑娘,不再与我多言,转眼就来向我试剑。
她出剑的动作太快,我看得不是太清,只听得“刷拉”一声,她那厢划个剑影,笔笔地刺了过来,估计这剑的回程,就会划止在我颈上。
我想,这回,想必是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我身边的婆婆擅长厨艺,擅长医理。其实这样说更为简洁,那就是,她擅长除了能拔刀杀人外的一切事。不过,婆婆还是一心一意救我,因为剑影处是她飞身而来的剪影。只是那剑太快,年迈的婆婆怎么会追上疾迅的寒星。也许是生末日的最后一点所得,我看见那柄剑尖擦破空气时,结出的晶晶剑尖上面一忽闪的时候,竟然闪出十几种光彩来。如若不是,设身处地地亲自挨上一剑,又怎么会看到这么美的剑尖呢?
就在我勉强说服自己,可以这样冤死而去时,单千千的剑花,并没有再翻过来。我睁大眼睛,竟然找不到那剑的影子,而眼前那个墨绿的背影不是婆婆的袍子吗?
原来,不是很久的很久之后,我终于得以反应过来,婆婆用手握住了单千千的持剑的手。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出场,脾气很急的姑娘,脾气倏然变好了,就让婆婆握住她的手。最后,反而是婆婆替她提着剑,她就像是浑身失了力气一样,缩成了一小团萎顿在地上。
我说,“婆婆,婆婆,这姑娘她怎么了。”
婆婆说,“这姑娘对抗风寒的本领不太高,她这是发烧了。”
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虽然以大片的犀利为主,但其实是爱恨杂糅,并不能说定,会不会在什么情况下翻爱为恨,或是翻恨为爱。这根本就是爱恨不定。
时下,她忽然努力抬起头来,飘着若雨若雾若霭的嗓音,说出一句十分惹人联想的话来,“包晓义我恨你。”激得我生生打了个寒噤。
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想,这下,我终于可以说完一直未说出的那句话,“姑娘,你是不是……”她可能是对这个“是不是”有着特别的好感。刻前还搅碎了魂魄一般的萎蔫忽而隐去得灭迹,如梦初醒一般,刹然夺过话头,“我怀孕了。”
我张大了嘴,忘了合上,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觉得她真是可怜,她一定是被那上叫包晓义的家伙给骗了。不过、不过,她怀了他的孩子,这件事却是堪堪难缠。
四面早围上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很积极地把我当成了包晓义,不住向我指指点点,纷纷骂我是个薄情郎,负心汉,还有的人说,这么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祸祸了人家黄花大姑娘,真是该杀。另有一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也一应出现,齐齐用在我身上,将我形容得耳不忍听。虽然我真的是冤,可是被那么多双愤怒的眼睛瞪着,还是有点抬不起头来。
婆婆一看势头不妙,因我们本是要掩人耳目,再隐姓埋名,不想,会遇到这么个从中作梗的姑娘。略一斟酌,就拉起我的手,向我做个快走的眼色。
我又瞧了一眼,萎顿在地上,双眼盈满泪水的姑娘,觉得她真的是挺可怜的。更可怜的是,我根本就不是包晓义,她若是就此死去,都不能与那个真正的包晓义说得清楚,定然是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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