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默默地说,“你又何止是不孝,更是不忠不义。”
俞咨皋低着头。“你整日待在京城,吃着朝廷的俸禄,却荒废了正事,是为不忠。任人唯亲,只顾念着于家那兄妹,是为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义,是为父看错了你。”
“父亲!”
俞咨皋抬着头望向俞大猷。“你母亲说,若是见到你,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回家里,打断了腿,就让为父养你一辈子。”
俞大猷轻叹一声,起身将俞咨皋搀扶起来,“说是这么说,但你毕竟是我俞大猷的儿子,别人说你不忠不孝不义,为父却明白,你是最明事理的。于家兄妹对咱们家有恩,胡部堂能在死后得哀荣,他于可远要有一半的功劳,顺着这份轻易,为父和你戚叔不被严世藩连累,为父一直念着于可远的好。你中意他妹妹,为父举双手赞成。好儿郎就该如此,只是他妹妹毕竟有着皇商这层身份,咱们又是军中世家出身,一旦兵和钱搭上了关系,咨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有起事谋反的嫌疑。“就算将来你求了裕王,求了皇上,准了这门婚事,难保将来不会被猜忌。猜忌之心一旦有了,我俞家这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俞大猷轻轻拍着俞咨皋的肩膀,“为父不阻止你,你现在也仍是我俞家的儿郎。但将来若有一天,你真娶了于家姑娘,你我之间的父子情份,你和俞家的所有关系,便只能……”俞咨皋再次跪倒,“儿子绝不会那样做!”
俞大猷眼底有一枚微光闪过。俞咨皋又接着道:“儿子也非阿福不娶!”
俞大猷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一抹微光也消散了,挥挥手:“去吧,回京城去,王大人还等着呢。”
……都察院的大堂从未像如今这样陈设过。所有大案都被搬了出去,无论高堂还是左右侧,椅子也统统不见了,满地摆着一排排的坐垫,连茶几都没有。徐阶带着高拱、李春芳和赵贞吉走进了都察院的大堂,四人依次坐在北墙最上面的四个坐垫,或许从来都没这样坐过,四人愣是挪了半天,找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定了。今天是内阁定好的与海瑞第二次争锋的日子,都察院御史、通政使司的给事中、国子监和翰林院那些文学之士们依次涌入,各自在两侧找到自己的垫子坐下来了。于可远带着钱景和张余德走到了翰林院左侧那排垫子里,于可远坐在了第一排,原本应该坐在末流的钱景和张余德也因为于可远,被其他同僚们让到了第二排,这是莫大的殊荣,钱景讳莫如深地低着头,不敢张扬,反倒是张余德显摆似地朝着四圈望了一眼。于可远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说。内敛和张扬未必要分个好坏,钱景有钱景的好,张余德有张余德的好,会用人便要会用任何性情的人。而在右侧都察院那一排垫子的第一排末数,赫然坐着今早刚刚抵达京师,风尘仆仆的王用汲。今天主持之人仍是陈洪。或许是因为昨天赵贞吉的表现,实在是撅腚遇到人贩子——丢人现眼,陈洪今天一早便给自己定下了个目标,必须要给海瑞掏出几个同党,给嘉靖帝交差。而此时诏狱里的海瑞,也在悄然等待自己命运的下一秒,无论是铡刀还是绳索,他都会坦然面对。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司礼监的石迁石公公。“是这里。”
海瑞听到牢门有个锦衣卫在说话,他没有回头。“为何连个椅子都没有?床呢?干些的柴草?”
石迁问道。那锦衣卫低着头,“这些都是陈公公的意思,属下不敢违抗。”
石迁皱了皱眉,“先搬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等我问完话,再送来一张床,准备些干的柴草,这样的地方,直接睡在地上怎么成?”
然后便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海瑞仍然背对着石迁,但已经能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石迁道。“是。”
那锦衣卫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咱家是石迁,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事向问一问海大人。”
声音虽然阴柔,但听起来十分公事公办的样子。海瑞这才缓缓转身,望向石迁。“咱家是遵上谕来问话的,皇上允你作者回答,也可以站起来,海大人,需要咱家扶你起来吗?”
“皇上既然特许微臣坐着,微臣便坐着答话。公公请坐。”
石迁坐在了刚搬进来的那把椅子上。都说有再一再二,没说有再三再四,如果海瑞这次再出什么逆天手段斗得群臣哑口无言,这道《治安疏》便真成嘉靖帝的笑话了。所以,提前搞一搞心理战,让海瑞知难而退,便是石迁的打算。“海瑞,你是个清官。”
海瑞不禁望向了石迁,眼底闪过一些疑惑。石迁笑着:“这是皇上的话。”
饶是再坚强的海瑞,此时听到这话也不尽有些感动。“皇上说,你要做比干,但皇上并非纣王。”
“大明朝是大明朝,既没有纣王,也不需要比干。”
石公公一听这话,以为海瑞上道了,最起码承认主子不是纣王,便接着问:“你这话很好,咱家会如实回奏皇上。咱家这次来有两件事,你且听明白。”
“公公请讲。”
石迁:“再过一会,陈洪会领着锦衣卫和提刑司太监押送你到都察院大堂,在那里,审你的将是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和通政使司的翰林们。你那道奏疏,也早已经发给他们通读了,要将你话里所有不对的都驳斥了。皇上问你,若是他们驳斥你,你该如何回复?”
这话其实也不全然是威胁,都察院已经备好鸿门宴,大明朝所有学霸全部就位,治安疏他们也都研究透了,这次海瑞前去必定九死一生,这是在给海瑞一个退路,当然也在给嘉靖一个退路。海瑞抬着头,忽然笑了。他知道,嘉靖根本没有丝毫忏悔之意,还在想着找补,便硬气地回道:“该怎样回就怎样回。不该回的便绝不回。”
海瑞不想退步。石迁有些生气,觉得海瑞太倔,听不出来好赖话:“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
海瑞又重新闭上眼。“大明朝一百九十多年来,海瑞!死谏的哪有好下场?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都是狗屁,只有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人才信那一套!你若真想找死,买根麻绳用不了几文钱!偏要扰得天下不安!自己找死还要连累多少人!”
海瑞依旧不答。石迁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家就明白告诉你,这次咱家来,是救你的!一会你知道去都察院大堂在那些人面前认错,说自己喝酒喝多了,一时糊涂才写出那样的奏疏,皇上不会怪罪,也无需牵连很多人!你明白吗?”
海瑞:“卑职想听第二件事。”
石迁慢慢走近于可远,先是朝着诏狱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蹲下来,在海瑞的耳畔说道:“海瑞,你明不明白,你这道奏疏已经危及了大明朝的立国根本!”
海瑞:“请公公明示。”
“往大了我先不说,就说这宫里,黄公公佛陀一样的人啊,帮你说几句话而已,如今被陈洪打得下不了床,腿都瘸了一条。北镇抚司的陆经,现在也被陈洪调查,指不定一点小错就会要了他的命!还有你那个好朋友王用汲,若非提前回了京城,被王爷保下,不是被锦衣卫去山西抓回来,这时恐怕也跟你一样下了诏狱。”
听到王用汲时,海瑞眼角动了一下。但这番反应明显不是石迁期待的,“再往大了说!我大明朝往前看,是一定会落在裕王和世子身上。如今你上这道疏,为了保你的家人,竟连王爷也牵连上了,内阁和六部九卿或多或少都被牵连了。就算你不管你的家人朋友,这满朝文武,这江山社稷,总不能不管他们吧?你是想做亡我大明朝的千古罪人吗?”
海瑞:“我该怎么办?”
石迁:“只要你认个错,所有人就都能得救!”
海瑞脸上露出了那种难以言喻、万分痛苦的表情,再次闭上双眼。石迁却以为他真的在考虑。“如何认错,皇上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不会太为难你。你只要跟那些人说自己没有将圣人的书读透彻,将黄老和孔孟圣人的道理弄错了,又因为喝酒犯浑,才写出那样的叛逆之言,然后请罪。当然你请了罪,皇上便会免去你的罪,如此君臣佳话,千古流传,你也算青史留名了,皇上还会特许你到国子监,让你重读圣人之言,借着这个机会,你可以参加贡考。你现在还是个举人,将来科名也会有的!前程也就不远了!”
一时之间,海瑞只觉得这诏狱的黑暗已经不足以形容大明朝,任何火把和蜡烛也无法照亮那掩藏在大明朝最顶端的黑暗!“海瑞无言可对,只能继续借用圣人之言,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有‘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姓着想,我海瑞一个人的性命何其微薄,不足挂齿。”
石迁再没有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或许在内心深处,连石迁也是佩服他的吧?但牢门并没关上,桌子和椅子也仍然摆在那里,仿佛还会有什么人来。而远处有光源的地方,依稀能看见几个锦衣卫和提刑司太监如钉子一般站在那里。接着又是一些脚步声,这回的脚步声很重,很多,也很谨慎。海瑞以为,这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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