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朱漆高台上,缠金丝的重瓣牡丹裙裾逶迤过三寸厚的羊绒地毯。
红绸从鎏金梁柱垂落,缠住最后一缕夕照。
我踩着珍珠缀成的云履旋身,足尖点在描金牡丹纹的高台上,脚踝旧伤迸裂的痛楚混着满堂龙涎香,酿成醉梦轩特有的迷魂芬芳。
东首雅间探出只镶满翡翠的肥手,扬州盐商的小公子正将金叶子撒向乐师。
片片金箔割裂琉璃灯影,落在抱阮琴的盲女肩头,烫出几点红痕。西厢传来灵玉相击的脆响,镇北侯家的双生子在用灵石打赌——赌我腰间的绸带第几转落下。
二楼雅间传来玉器碎裂声,世家公子哥儿们押着娈童趴在栏杆边,他们脚下跪着个眉眼似我庶弟的小倌,正用嘴去接抛洒的金瓜子。
某个瞬间那孩子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嘴角还沾着瓜子壳,我突然想起被卖进醉梦轩那日,他蜷在驴车上啃冷馒头的模样。
大抵是死了。
最前排的盐商们看似体面,可每当琴弦急转,他们藏在桌下的手便暴露本性。
有个戴员外帽的胖子,竟用玉质舞鞋装了黄酒传饮。琥珀酒液顺着金线刺绣的牡丹纹滴落,在他绸裤上洇出尿渍似的污痕。
后台珠帘晃动着,我借着倒踢紫金冠的姿势,瞥见沈嬷嬷在掐算投掷的缠头。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比账簿上的朱砂更红,正将某位官员的银票塞进袜筒。
镶宝嵌玉的酒器映出千百张扭曲面孔,有醉客癫狂撕扯衣襟,有恩客搂着娼妓痛哭,我将最后一把金沙撒向虚空时,他们纷纷伸手去接,像极了枯井里那些张嘴待哺的幼蛙。
这些人啊,有的用银钱买笑,有的用法术装雅,有的用醉意躲苦,却都在这醉梦轩的琉璃灯下,活成了另一种傀儡。
旋身落地,我听见自己的木屐碾过青砖的声音。脚踝的血泡在金缕衣下隐隐作痛,却比不过心间的涩。
原来这高台之上,看得见众生百态,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沈嬷嬷说,我们这些清倌儿,不过是醉梦轩最光鲜的幌子,是客人们眼中的画中仙,却永远成不了画里的人。
弦音落下,掌声如潮。
我垂眸敛衽,袖底的玫瑰膏香气混着胭脂味,在琉璃灯下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这网里,有人醉生,有人梦死,而我,不过是网中央那只学舌的鹦鹉,明知每句巧笑倩兮都是镜花水月,却还要在这浮世幻梦里,把自己唱成最动人的曲儿。
我站在高处,看着那些仰头望我的目光,突然想起父亲被抄家那日,那些官差们的眼神也是这般贪婪。沈嬷嬷说得对——在这醉梦轩里,我不过是件会跳舞的瓷器,漂亮些,就能多卖些银钱。
台下的掌声渐歇,我对着人群深深一福。
那李家公子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刀。我咬紧牙关,将一缕将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张脸,是我唯一的筹码。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求拍下我这初夜之权的恩主能少些气力,留我一条活路——有不少凡人花魁就是因为初夜时恩主情欲过甚控制不得气力,活活累死。
可我万万没想到——
此等糜烂的场合,竟然还能有一位仙人降临。
是的,仙人。
那位白发女子踏进醉梦轩时,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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