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章一走便是数年。等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岁,他便想起了从不对他展露笑意的岑静书。他拒绝所有媒约,只想求娶岑静书。
南境少将军娶一个有赤燕血统的帝姬,这件事落在官家眼中,是极其不妥的。老广仁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宋怀章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最终逼迫老父亲让步同意,带上他一同去梁京,打算当面跟官家求赐圣婚。
只是他迟了一步。还在梁京城门审核关牒时,宋怀章便听见百姓议论,顺仪帝姬岑静书下嫁给籍籍无名的北军校尉靳明照,仪式仓促随便,连宗姬都比不上,真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朝中有消息称,靳明照被授予西北军统领之重任,全是仰赖顺仪帝姬的身份和北军建良英将军举荐,这才是官家给顺仪帝姬最大的一份嫁礼。朝中人全都等着看靳明照和岑静书的笑话,宋怀章只觉得这桩婚事对岑静书何其不公,他无法释怀。加之想到以前岑静书在宫中过得艰难,愈发认为这婚事是强加到岑静书头上的灾殃,岑静书必定是不愿意、不快活的。
数日后的中秋,他在燕子溪边上偶遇即将启程前往封狐的靳明照夫妇。两人蹲在溪边放莲花灯,亲昵快乐地说话,手牵着手,浑然不惧旁人眼色。水上莲灯灿烂,岑静书眼中满是欢畅快活,当年的阴郁不安已经无迹可寻。
宋怀章一路沿燕子溪往沐清池走去,在桥下捡起那盏写着小字的莲花灯。“与子偕老,百岁安乐”,落款是一个“靳”和一个“岑”。莲灯半浸在水里,宋怀章甩干水,在灯上放了一枚铜板,花灯得以稳稳向前。
他之后再没见过岑静书。梁京与封狐的情况倒是不断传回他的手中。父亲死后他承袭广仁王封号,成为南军统领,而靳明照也不断在西北军立下大功,受封“忠昭将军”。他知道岑静书去了封狐,也知道她被迫回到梁京,和自己当年一样成为人质。
再之后,便是白雀关大败,靳明照战亡,顺仪帝姬深夜逆旨离京,在封狐城外失去了音讯,生死不明。
“你娘亲失踪之后,我也一直在找她。”宋怀章说,“她被赤燕人带回南境的消息,或许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你没有把这消息传回梁京。”靳岄说,“是想把我娘留在这里么?”
“我是南军统领广仁王,她如今被困赤燕。我想让她留下她便必须留下,这有何不可?”
靳岄丝毫不恼,反而笑道:“如今看来,这事情广仁王还做不到。”
车内沉默片刻,广仁王哂笑一声:“回去有什么好的?靳明照死成那样,梁京风雨如磐,她一个异族帝姬,无权无势,回去便身不由己。”
靳岄摇摇头。
宋怀章:“我说得不对?”
靳岄温和道:“娘亲性格刚韧,不喜欢别人代她做决定。”
广仁王:“你与你父亲一样令人讨厌。”
靳岄惊讶:“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性格像母亲。”
广仁王:“……那便更糟了。”
因为察觉广仁王对自己并无恶意,靳岄心中又满怀即将与母亲相见的喜悦,说话愈发自在舒展。
“对广仁王来说,子望毫不重要。”靳岄又道,“你真正关心的是我娘亲,那你为何不把她直接救走?是顾虑到赤燕和大瑀的关系?”
“当然。”广仁王交叉双臂抱在胸前,闭目道,“而且我不做无把握之事。如果救走她,她仍不肯随我而去,那救她便没有意义。”
靳岄看着他片刻,轻笑道:“原来如此,我是你讨好娘亲的筹码。”
广仁王的回答在靳岄意料之中,他并不觉得讶异。宋怀章这样的地位权势,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曾经牵挂的心上人抛弃所有。
因情爱之事犯蠢是少年人的权力。愈是功成名就重权在握,愈是不可能轻易允诺,毕竟允诺一旦被旁人当真,实在可笑又可怖。
靳岄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回忆。他想起血狼山的鹿头,驰望原的月亮,想起贺兰砜所有不经思索的承诺,义无反顾的追寻。
夜色降临时,车队抵达了赤燕王宫。车子从侧门进入,靳岄和广仁王随沉默的宫人一路前行,穿廊过桥,终于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庭院。月色如灯,照亮院中洁白的石桌石凳。广仁王停了脚步,往一旁让了让。
庭院中一位妇人缓慢站起,靳岄只瞧了一眼,立刻飞身奔去。
他急急扑进妇人怀中,还未喊出声已经流下泪来。他已长得比岑静书还要高了,在母亲面前却仍像孩子一样。靳岄挣脱开她的怀抱,在她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子望来迟……让娘亲受苦了……”
岑静书也只是流泪,她不让靳岄跪,牵着他起身坐在自己身边,细细地看他,如同重遇失而复得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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