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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怀念我的父亲…之三

———————父亲的去世

文武

那时给父亲穿上毛衣是那样的费劲,父亲自己把它套上去,我把它拉直拉好的时候,必须要慢慢的一点一点尝试性的,否则就会引起父亲难以忍受的痛苦。而那时给父亲脱掉它,竟然是粗暴的剪断,从肩颈一直拉到双脚。我舍不得剪坏父亲的衣服,总觉得父亲还要穿它。后来从父亲身上脱下的衣服被扔到地上,堆成一堆,我心理更加难过,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属于父亲的,也是生前的父亲的一部分,父亲根本舍不得就这样丢弃它们,而我也正像失去父亲一样的失去它们。

想到后来从父亲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大衣里拿出的一千块钱,心理好难过,金钱与父亲联系在一起而让人更加难过。它们应该属于父亲,而它们却已经不属于他。

我几乎承受不住父亲死去的事实所带来的伤痛。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生者与死者共存的世界上。我无法面对生者与死者相分离的现实。

那时父亲一直坐在医院那间病房的病床上,父亲死后,每次路过,我一直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我希望自己有一天推开那扇门时,父亲依然坐在那里。那时我日复一日的从父亲敞开的钱包中整齐的一叠百元钞票里面拿出一张或几张去付医药费,父亲从身体中将钱包掏出来,然后又将钱包放回去。看到逐日增加的医药费和逐日减少的钞票,以及父亲日复一日的病情加重,我心理难受至极。但是后来有一天,父亲却忽然死去,我想到父亲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想到父亲的死是父亲的唯一解脱方式,但是我却又想要回去,回去到父亲住院时的病房中,而且每次推开门时,就看见父亲坐在那里,而我会坐在父亲身边的病床上,只是坐在那里,只是感觉到父亲的存在。我想要付几百块的医药费,为我父亲,然后全部的时间都在拿药的等待中延续下去。

父亲最后住了近两年的院,后来我经过那父亲住院的病房,我最终回头推开了那扇关闭的门,但扫视过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其中。

我真想要时间永远在为父亲洗澡的从前那一时一直延续下去,在阳台上暖和的阳光下,或者在浴霸的暖光的照射下,我可以为父亲清洗那瘦弱的身体和油污的头皮。我可以用行动来偿还父亲。

过去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如人意,而未来的生活会更好,家里的经济状况和生活水平都在提高。但现在和未来,父亲都已不在。而作为儿子的我,也没有了机会去偿还。

人在生前有时为什么会幻觉到已故亲人的出现?特别是看到那些有过濒死状态的人们的叙述,我认为回到已故亲人的身边这一叙述是真实的,但绝对是来自于他们的幻觉,而非他们灵魂的经历。至于为什么有此幻觉,则是来自于生前对于故人不断的思念,亲人的死在他的心中永远是一种深深的痛苦。

做子女的所欠父母的,或许只有在下辈子做了一回他们的父母,才能还清了。

每当不眠的夜晚,每当翻出父亲的衣物,发现没有一件像样的、拿出他当年亲自教我们兄弟初三英语时按排坐顺序写满两个班级全部学生名字的备课本以及写满大量父亲手迹的课本和练习本、看到父亲当年为补贴家用在学校附近街道的一间店铺的一角摆设的那一个修表的小柜子、想到他最后的日子里露出一片片一块块青紫、已经扎不进针头的手臂,想到这一家人这几十年来的生活,我总是不免泪流、不免泪流滴枕。

我知道,其实扎针注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像父亲这样日复一日、一分钟又一分钟的打着点滴。尤其是在冬天,那种涨同和全身的冰冷,而我那时竟忘记给父亲弄个暖水壶。

我常常想父亲在长久的依赖性的治疗生活中是多么的难受。

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是当死亡成为他最大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又迟迟得不到实现的时候。父亲曾经竟然神志不清而又百般无奈的说:砸掉我啊!不要治了!砸掉我好了咯!

死亡或许比生命更有意义,对于父亲来说,就是如此。

而子女对于父亲,更多的是一种麻木,麻木到已经体会不到发生在亲人身上的不幸。

父亲最后在乡卫生院住院的时候,陪护的我,其实很少去医院,因为不忍心看见父亲。我每天在网吧聊天。父亲死后不久,我那卡号也丢弃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要找回它,想要找回那时的网友,对他们应该会有着亲人一样的感觉的。

父亲喜欢看卓别林的电影,生前有过几次说过没有看过卓别林的整套专集。我到萍乡,有两次看见了,却都终于没有买。

我对父亲感到愧疚,因为除了对他的感激外,没有为他做过点什么。

其实亲缘关系本身并不能让人深深的记念感怀。有的人借东西给你,他借出的只是东西而已。而有的人借什么给你,借出去的是比那所借之物更重要的东西。而还有的人在借出去的时候就本不打算要偿还,而你也一直就不觉得亏欠。可是有一天,偿还的机会忽然永远失去,你又重新发现自己所背负的债务。

很大一部分的痛苦不在于父亲的死亡,而来自于父子之间缺少沟通的悲剧感和没有为他做过点什么的遗憾。这一种对于父亲的歉疚与补偿的心理让我是如此痛苦。

父亲在世时,我也曾想要有所作为,能让父亲为自己而骄傲,能让父亲死而无撼。父亲死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自己要的是什么。

有一天晚上,父亲叫我拉上窗帘,说是进风,冷。我说怎么会呢?有玻璃窗。后来他说,我现在想叫你做点什么,都不敢叫你了。我最多只是露出不愿关窗的意思,而他为什么竟说不敢叫我呢?或许,我的不肖,对他才是一种伤害,子女的悖逆,对于临死的父亲是一种不能接受的伤害。

而这种伤害,正是我常常给予父亲的。

父亲死于2006年1月18号下午2:30左右。

那时,我一直抓着父亲的手,直到他们说他死了,还不肯相信。但父亲的手一直是冰冷的,注射抢救药水时倒出的血液也是黑色的。

父亲好像是忽然就死了,而我一直到现在,都不能相信。

当时,他们说要把身体端直,手放两边,放直,而我却不肯放开我的手,似乎这种握住连结在父亲的生死之间,松开手后,父亲便从此失去。

松开手后,我跪伏在父亲的身边,只想要重新抓住父亲的手。我抓住它的时候,是那只虽然已经冰凉,但还柔软而且能够自由屈伸的手;松开以后,再重新抓住,就变成了冷而硬的一整块物体附属的一部分。

那时,我抓着父亲的手,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些,只是我不愿放开而已。

父亲死后,每次走进父亲的房间,走进的总是父亲在世时不在房间时的情景。但是父亲,永远不会再走回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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