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说,广东女子长得有棱有角,生动而妖娆。但南国的这种骨相,在郑丽珠那里却表现得有点过分了,眉额过高,颧骨过高,深凹的双眼也小而黯淡。她的身高只有四尺三寸多,合公制约为一公尺四十二公分。即便在普遍偏矮的广东人中间,这个身量未免也显得寒碜了。其实,矮一些倒也没什么,有时会透出一些令人可心的娇小玲珑,可是,她的身材则是个宽而厚的小胖子,肉滚滚的脸蛋加上肉墩墩的身架,实在是既不娇小更不玲珑了。
可是,若认真说起来,其先世还是很有些来历的,是清代有名的“十三行”中人物。“十三行”亦称“洋货行”,系广州官府特许经营对外贸易的商行。相传其名起于明代,清时的许多事情是“沿明之习”的,但又语焉不详。要说这“十三行”也并非只是固定的十三家,在清康熙末年,曾由十六家洋行组成“公行”,具有垄断外贸、排除公行以外私商的权力,次年又无形解散。由雍乾时期到嘉道时期,“十三行”忽而变成二十六家,忽而又缩并成七家,但始终独揽茶、丝及大宗贸易,小宗货物才由公行以外的行商经营。郑氏的族谱可追到乾隆晚期,那时郑家老太爷的老太爷,作为“十三行”中的一家,不仅享有对外贸易特权,也是官府对外商交涉的中介,尚负有承办外洋船货税饷的义务。红火的年头不算长,至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鸦片战争打完,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十三行”专营外贸的特权被取消,郑家也就和诸家一道日趋破落了。
清光绪末年,郑家始有中兴之兆,这实在是仰仗于郑达天。此人五短身材,肉头肉脑,终年剃着光头,趿拉着木屐,天稍热点便敞胸袒肚的。乍看就是个小老憨,只是那双绿豆小眼一转悠时,让人感到一丝寒意,也感到此公的憨愚之下是土生土长的那种城府。
他的家在广州东山。大面看上去是花园洋房,仔细看则不然。巴洛克式廊柱上支撑的是中土的青瓦屋顶,园中有个小小的喷水池,池中却是五尺来高的一整块太湖石,太湖石的腰部恭敬地供着一尊南海观音瓷像。这套不中不西的院落是祖上跻身“十三行”时建的,这套房子传到郑达天手上,也把复兴之望带到了他的脑中。父早丧,他从祖父那里接下的也就是个经营日杂百货的小铺,但也许是“十三行”的那点血缘余脉在起作用,在辛亥革命之后,利用清室与民国交接的天下大乱之际,他也搅入了外贸,出口丝、茶等,所得置办点洋货内销,两头都有赚,才十年多一点,居然大为风光了。
眼下,生意上的事干熟了,用不着操太大的心。两个儿子长年在海外为他推销兼采买,也很是活络,日后能体体面面地从他手中接过货栈,这点也没什么可操心的。真正让他操心的事只有一件,这就是独生女儿郑丽珠的终身大事。这个丑妮子找个好人家实在是难上加难。
欧战(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不久,郑丽珠十九岁时,被郑达天送到英国伦敦读商业专科。她在那里门门功课都是“C”,也就是刚凑合着及格,但总算拿了个文凭回来。这时,她已满二十二岁,按广州的习俗,已是个老大不小的姑娘了,熟透了不摘,再在树上挂着就该发干了。于是,郑达天发了话,丽珠的陪嫁为两万元!全部为现金,不含衣服、首饰等行头。老家伙的考虑透彻之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要从被吸引来的众多求婚者中认真挑出一个实诚点的,所谓实诚,就是不拈花惹草,能与一个丑女人厮守一辈子。他并不奢望女儿有大作为,更不希图能接过他的半壁河山,只要她自己能安逸就行了。
风撒出去了,上门者趋之若鹜,郑达天细一检点,竟多是他俩儿子昔日的酒肉朋友。这些混蛋!他心里暗自骂道,一个个满脑子是金屋藏娇,全在指盼着一拿到两万元就把丽珠踹到珠江喂王八去。在前不久,林寿山找上了门,提出要让自己一个刚从南洋归来的外甥与丽珠结识时,郑达天仍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又是个要吃钱的小滑头。
林寿山已六十岁出头,行业复杂,很有钱。人们并不知道他那么多钱是打哪儿来的,只知道码头是他的财源之一。码头的活儿就是装船卸船,他招募、组织搬运工装卸,从装卸费里吃大头,给搬运工小头。仅此一项,银子哗哗往他的裤袋里流。他再从中拿出一部分分给港方、警方,一张聚钱的网便形成了。
郑达天是搞外贸的,外贸离不开码头,所有货物都要通过搬运工的肩膀装上船或卸下船。他就是这么认识林寿山的,同时深知,断然惹不得林寿山。货迟装或迟卸几天,到岸或离岸时间一拖,就会直接影响到后面各个环节,有时上市价格上要大打折扣。特别是鲜货,在码头上一耽搁,放得变味了,全砸!这样,林寿山提出儿女间事,他尽管不情愿,也还是邀请林寿山带外甥到家里来见一面。
这日,林寿山把他的外甥领来了,外甥也不大吭气,只是坐着。郑达天从林寿山那儿打听方知,小伙子二十三四岁,叫区敬珠,名字跟郑丽珠透着点缘。他不是穷小子,家境却也不宽裕。
这点很对郑达天心思,他不喜欢富家子,这些人在婚姻上十有###靠不住,家穷点好,能死心塌地守着郑家过日子。这小子挺腼腆,不像会坑蒙拐骗的。长相嘛,属上乘,女儿估计会看上。林寿山当时说,这小子书读了一些,但出息不大,找老婆顾不上挑漂亮的,但求找个富贵人家,能稳稳当当地过,他也就能向新加坡的老妹妹交代了。郑达天见对方说得挺实在,也就抱了心里话,说结了这门亲,起码林老板不会在码头上卡脖子了。两人哈哈一笑,散了。过了三几天,郑达天就把区敬珠叫到家与女儿见面来了。
即便是丑姑娘,也有春思幽怨,也有五光十色的梦。在伦敦读书时,郑丽珠就暗自称羡班里那些半工半读的阁楼生。英国人喜欢对抗激烈的竞技项目,这些清癯的小伙子多是运动场上的好手。她喜欢看,远远地坐在草坪上看,球类运动中的规则她全然不懂,但却能呆呆地看上一个下午。她是在感受青春与青春的无忌的碰撞,也在感受健壮的男性体魄之间的厮搏,但更多的是在享受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们平时往往因贫寒而谦和,而只有在这里,内蕴的野性才真实地喷发出来。运动之后,他们三五成群,大汗淋漓,大说大笑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明白,他们是各自回各自的阁楼去了,陪伴他们的只有枯燥的讲义和一盏青灯。每逢她想到这点时,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向往的男性类型之所在。为此,她常常用骨节粗重的手托着黄里透黑的腮帮子想上好大一会儿,直至无神无采的小眼睛里泛出泪光。
不消说,凭她在英国的这番有滋有味的感受,回到广州后,见到那等油头粉面的阔少们,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这等半殖民地社会里的小玩闹,总以为提笼架鸟,边打酒嗝边剔牙,再穿上一身亮闪闪的黑绸子,就能显出男人派头,就能把她唬得灵魂出窍,就能把她先弄上床再明媒正娶。每逢想到这里,她就大为光火。她与他们斡旋,心里着实在等一个靓仔——白马王子的闯入。
在郑家的小客厅里,郑丽珠见区敬珠的第一眼,心就狂跳起来,这小伙子太棒了,齐刷刷的寸头,剑一样的双眉,容貌清癯,胸大肌和肩头的两疙瘩三角肌都在衬衣下清晰地显示出轮廓。那双眼睛,黑油油的,却显得忧郁,透着谁也猜不透的重重心事。“我所思所慕的人莫非就是他?”当这个念头如蚯蚓般凉凉地滑过脑际时,郑丽珠感到耳根子一热。
以后他常来。巧了,往往是其他追求者在郑家聚会时,他温文尔雅地不请自到。当纨绔们为表现博闻而大擂大吹时,他便端起一杯酒,默默地走到墙角,边小口抿着边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人。
郑丽珠假装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往往背向他坐着。可是不行,她感到从墙角那儿射来的目光扫视着她的背后,就像一只男人的宽厚有力的手在摩挲着她的全身。当她不可自制地回眸相视时,迎向她的总是那双温存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目光不敢久留,每回都匆匆转回身来。她明白,只要四目交织在一起并停顿上片刻,她可能会抑制不住地做出些无法预料的蠢事。
他让她想起了伦敦的那些阁楼生们。在学校的舞会上,有几个衣着寒酸的学生就是这样羞怯地缩在墙角里,忧郁而张皇地看着在眼前飘浮着的无数闪光的旋转。不少人笑他们是不会跳舞的木头,他们用一丝苦笑承受了这种说法。可郑丽珠心里却说(也从未有人请她跳过舞),一旦让这些“木头”抱着橄榄球冲向端线,他们能把任何阻拦他们的大块头撞出八丈远。
春夜,看着窗外的月亮悄然在云中行走,她支着短短的下巴伏在床上想了大半夜,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头绪:她爱上他了。
他被一辆人力车从林寿山的家中接到了她在东山的家。当他局促地站在小客厅时,她关上门,来了个单刀直入:
“接你来,是想问你一个事,你为什么总往我家跑?”
他两眼盯着地,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呀。”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你应该能猜到。”
“猜不到。”
“……那我就说啦。”
“说吧。”
“……我想和你……好。”
“Kissme!”
她没有接过吻,原以为他会从心里笑她的笨拙。没想到,他比她还生疏,还慌乱。两个人坐在藤沙发上,两个嘴唇沉重地挤压在一起,“Kiss”了好几分钟。当他们松开时,双方都在急促地大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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