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聿明只喝了一杯酒,那酒灼烧着他空荡荡的胃,像被人放了把火。这火烧得他有些上头,他很快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
“恨你?”庄奕抿了一口清酒,薄唇微弯,笑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成天把‘爱恨’挂在嘴边,不怕人笑话么?”
寻聿明搅弄着碗里的牛肉饭,忽然福至心灵,反驳道:“那也比挂在脸上强。”
庄奕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伶牙俐齿,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总比挂在心里好。”
牛肉饭噎住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尴尬得如同眼前这般境况。寻聿明开始觉得,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也是个错误。
熟人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人之间,也许适合共进晚餐,叙一叙往来别情,但无论如何都不适合他们这样,分道扬镳、不欢而散的前任。
他匆匆吃了几口饭,放下勺子说:“我吃饱了。”
庄奕视线一扫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剩饭,道:“再吃点吧,粒粒皆辛苦。”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寻聿明看着他,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然后他发现自己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吃起了牛肉饭。
“我的评估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他没话找话,脑子里搅着一团浆糊,大概这样的问句和话题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再牵扯出什么爱恨情仇来。
庄奕将桌上的一叠餐巾纸推给他,道:“两到三天吧,医院人事科会收到你的结果,到时候他们会通知你。”
“嗯。”寻聿明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秦阿姨的手术,也得排个两三天。不过已经很快了。”他试图解释:“现在医院床位特别紧张,有些情况不太要紧的病人都排到半年后了。”
“我知道。”庄奕倒杯大麦茶给他,点头说,“我也没催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寻聿明耷拉着脑袋咕哝,“我是怕你着急等不了。”
“我等得了。”庄奕也低着头,目光都在酒里,“不着急。”
寻聿明头顶恰好有一盏射灯,他皮肤白腻,喝了酒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几点汗珠,被光一照就像星星藏在晚霞里。
庄奕移开眼,默默斟了一杯酒,左手无名指又不自觉地跳了跳。
吃完饭,天更黑了。
风吹过来是温热的,不冷也不烫。寻聿明站在河岸边,按着硬邦邦的胃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
庄奕结完账出来,边走边问:“你现在住哪儿?”
“嗯?”寻聿明脚步一滞,回头看他,“你要送我回家吗?”
他又忘形了。
庄奕也是一愣,摊手说:“没开车,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过现在也不早了,你确定要走回去?”
寻聿明原想走回去,他刚才吃得太认真,感觉饭粒都堵到嗓子眼了,饭后消食最好自然是散步。但庄奕这么说,他便只能坐车。
今晚没有月亮,他们登上石梯,路灯投出一束束圆形光圈。和太阳光不同,昏黄灯光笼罩下,周围愈发显得漆黑,人们更容易彼此依偎取暖。
“我住医院宿舍,从这儿打车过去挺近的,你快回去吧。”寻聿明收起胡思乱想,拦下一辆空车,朝他摇了摇手,“拜拜。”
庄奕看着他坐进后车厢,跟司机嘱咐:“师傅,麻烦您慢点儿开,他晕车。谢谢。”他站到马路牙子上,目送汽车缓缓驶进夜色中。
寻聿明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贴着皮肤的衬衫,降下一隙车窗,任凭晚风灌进领口,湿漉漉的脊背很快干燥起来。他趴在挡风玻璃上,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庄奕挺拔的背影,夜霭从他身上流淌而过,留下点点落寞的痕迹,慢慢消失不见。
转眼都八年了。
再相见就像打开了沉寂已久的潘多拉盒子,好的、坏的,恐惧的、欢喜的,一股脑儿地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寻聿明回到家,洗过澡换了衣服,刚好九点半。隔三差五连续熬夜,他的生物钟彻底紊乱,这会儿半分困意都没有。
他抱着笔记本靠在床头,又把庄奕母亲秦雪岩的片子找了出来。对他而言虽然不算大手术,但对病人来说,开颅手术称得上人生大事,容不得丝毫懈怠。
寻聿明是从不肯临时抱佛脚的。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把周一升旗仪式后为母亲节致辞的重任,交给当时身为班长成绩又是年纪第一的他。那段时间正赶上奥数竞赛,寻聿明疲于应付,晚上趴在写字台边写稿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台致辞才想起来,稿子还没通读过。
于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寻聿明嘴巴一瓢,将“伟大的母爱”念成了“母大的伟爱”。他涨红着脸,从哄笑声中抬起头,迎上班主任小刀一样喇人的眼神,觉得老师裙子上的小红花都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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