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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第1页)

“逃出牢笼,”杰克·奥德威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说,“消灭痕迹,然后‘呼’的一声走得无影无踪,真有你的,弗兰克。”

他们坐在“好地方”里一张带着番茄酱污迹的桌子旁,弗兰克已经开始后悔把欧洲计划告诉奥德威。这家伙就是一个小丑,一个醉鬼,一个除了调侃自己以外不能认真地讨论任何事情的男人。他的秘密应该告诉这样的听众吗?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过去的几个星期他发现要在工作时间保守这个秘密已经越来越难。当他专心在会议里听班迪讲述“秋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和“明年首先要达到”的目标,当他接下那些理论上必须花好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时,他会不自觉地爬上班迪那缓缓行进的大轮船向未来进发。然后他会忽然想起:不,等等,到时我人都不在这里了。刚开始他觉得很好玩,但好玩的感觉消失后,他越来越心烦意乱。现在快六月中旬了,两个半月之后(只有十一个星期!),他就会漂洋过海,把销售促进部抛诸脑后。然而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在办公室铁一般的稳定规律里,却显得很虚幻。当他在家里的时候,这个计划真实无比,因为家里的人除了它根本不谈别的事情;在搭乘火车上下班的路程里,他也确切无疑这个计划马上会付诸行动。唯独在办公室的八个小时里它却那么不具体,就像一则快要被遗忘的梦。办公室里的一切似乎都合起伙来破坏他的计划。同事们或麻木或疲惫或嘲讽的眼神、横陈在眼前的“进入”篮和现在需要处理的文件,预示着班迪要召见他的电话响声——这一切就像在不断地告诉他,他注定要在这个地方终此一生。

“我他妈一定会走的!”每天他都会在心里呐喊二十遍,“你们都等着瞧吧。”但是这种抵抗越来越虚软了。这个亮晃晃的、干燥的、死气沉沉的办公楼已经把他包裹得太久。无声的逃跑念头不能撼动它,它依然不动声色地依循自己的轨道运行,它斜睨着弗兰克并且在“等着瞧”呢。这是无法忍受的。他觉得结束这种压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杰克·奥德威终究是他在办公室里最好的朋友。今天他们躲开了斯默、拉斯洛普和罗斯科,喝了点酒劲不大但足以慰藉奥德威的马提尼,然后整个计划就和盘托出了。

“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没太明白,”奥德威说,“我不是想逼问什么,不过你具体打算做什么呢?我不能想象这样一种场面:你每天无所事事地流连在路边的咖啡店,你那位善良的好老婆却挤着地铁到大使馆或别的什么办公楼。你明白吗,这是我想弄清楚的。你打算干什么。写本书?还是画画?”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着写书或画画呢?”弗兰克质问。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正在引用妻子的观点,“上帝啊,难道只有作家和艺术家才有权利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看,我还做着这份狗屁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好吧,我想是有很多原因的。但是重要的是,如果让我把这些原因列出来,我很肯定有一条理由绝对不会出现,那就是‘喜欢这工作’,因为我根本不喜欢。我有一个听上去有些可笑的想法,那就是人们只有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才会开心一些。”

“好啦好啦!”奥德威重复地说,“好,好,别说得这么激动。我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弗兰克说,“那么我就不用老远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去寻找了。”

奥德威俊美的脸侧向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撇着嘴,让他看上去油头粉面,还有点狡猾。他细想了一下说,“呃,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说,假设真的有这么一个理想的职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难道你不觉得在这里你也可能发现它吗?”

“不,我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性。我不觉得任何人可以在诺克斯大楼十五层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包括你。”

“嗯,这倒是有道理。确实如此。”奥德威把最后一点咖啡喝了下去,然后仰靠在座椅上,笑问道:“刚才你说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个伟大的实验?”

有那么一刻,弗兰克想把整个桌子抬起来砸向这家伙。他想看奥德威随着椅子向后倒在地上,碗碟碎片稀里哗啦地洒得他满头满脸。“伟大的实验!多傲慢的废话啊。”

“我们打算在九月离开,”弗兰克说,“最迟不超过十月份。”

奥德威点了五六下头,一边瞟着盘子里剩下的肉和土豆。现在他不再显得高傲了,他看上去苍老、备受打击、而且妒火中烧。弗兰克看着他,憎恶变成了怜悯。这个可怜、愚蠢的老混蛋,他想。我毁了他的午餐,也毁了他这一天。弗兰克甚至希望自己会说:“没事的,杰克,这事不会发生的。”他没有这样说,而是故作高兴掩盖着自己的困惑。

“告诉你,杰克。我再请你喝点陈年白兰地吧。”

“不不,不用了。”奥德威说。不过当侍应生把盘子收走,并摆上酒杯时,他像是一条被主人抚摸着的哈巴狗。而晚一些,他们结账离开了饭馆,走进外面的阳光中时,奥德威的脸上就只剩下微笑了。

这是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覆盖在高楼大厦顶上的天空就像宝石一样幽蓝纯净。今天还是发薪的日子,大家午餐过后都会踱步到银行去。

“不用说,我会保守秘密的。”奥德威边走边说,“我想你不希望整个公司都在议论这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通知班迪?”

“离开前几个星期吧,我还没想好。”

暖和的阳光非常宜人。过不了几天就会热起来了,但现在气温正好。他们站在银行冰凉的云石洞穴里,大厅正响起了《假日旋律》这首歌。这里有十个窗口专门在午餐时间为诺克斯员工开放。弗兰克在其中一个窗口前排队,自得其乐地遐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最后一次随着人群移动脚步并掏出他的支票。“你真该去看看我们在那间混账银行拖拉前进的样子,”他跟爱波说,“就像一群肮脏贪婪的猪在等着奶头。当然是非常有礼貌的猪,我们站得整齐有序,尽量避免互相挤靠。谁要是靠近窗口,他都会小心地把支票拿出来,然后不着痕迹地折起来,或用手掌覆盖或是别的什么办法藏起支票。你明白的,我们必须表现得轻松点,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重要的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你挣了多少钱。”

“绅士们,”文斯·拉斯洛普的声音从弗兰克肩膀后传来,“一起去吹吹风?”他、斯默和罗斯科正把钱包和存折塞进口袋,一边用舌头舔舐着齿缝里“坏地方”的食物残渣。这句话的意思是邀请他们一起到外面散步消食。

弗兰克继续遐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一起“吹风”,最后一次加入这些白领大队在阳光下漫步,最后一次让锃亮的皮鞋把鸽子惊飞,并看着这些跌跌撞撞的小东西跳避着人行道上的痰迹和花生壳,然后一路高飞,飞过林立的大楼,在辽远的天空里扇动着时而呈黑色,时而呈银色的翅膀。

找人说出来以后就好一些了。他觉得局面已经改变。现在他可以环顾身边这正在说话的四个男人,庆幸自己已经从他们中间脱离了出来。奥德威、拉斯洛普、忧心忡忡的斯默、还有虚伪无趣的罗斯科——弗兰克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跟他们道别,一年之后很可能再也记不起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最美妙的是,他再也不用去厌恶他们了。他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的人。他甚至允许自己融入这个群体,为奥德威的冷笑话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在拐过最后一个转角时,弗兰克愉快地跟他们排成一列向诺克斯大楼进发。他们踏着气势汹汹的步伐甩着胳膊,就像同排的士兵兄弟带着集体的荣誉往前行进。(什么团体的,先生们?销售促进部,十五楼,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

再见啦,再见。从每一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都默念着这几个字。再见啦,一边闲聊一边大包小包从廉价商店走出来的速记员;再见啦,那些手肘抵着大楼外墙吞云吐雾的年轻文员。再见啦,你们这伙可爱的可怜虫。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沉醉在这种难以遏制的自由的感觉中,一直到他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听到蜂鸣器令人难过地鸣叫起来。这是在告诉他,班迪有事要找他谈。

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泰德·班迪看上去总是状态不好。他是那种完全属于室内的男人。他灰色的瘦弱身躯好像生来就为了迎合他那件精加工的双排扣西服。他灰色的面孔只有在安全的冬天才能放松下来,因为那个时候办公室的窗子是紧闭的。有一次他奉命陪同一群获奖的销售人员去百慕大旅行,罗斯科的《诺克斯新闻报》刊出了全体人员穿着泳装在海滩上的合影;而罗斯科偷偷做了手脚,把照片其中一部分放大,让大家更清楚地看见照片中班迪夹在毛茸茸的两条大胳膊中间,不堪重负地勉力微笑。这张照片在十五层的办公室里传阅了好几个星期,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看过最可笑的照片。

班迪现在的表情就跟照片有点相似。弗兰克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六月的风从窗口透进来,吹落了他原本用来遮盖秃顶的几缕长发。不过他一走进隔间,就发现班迪不自然的神色是源于这里来了一个尊贵的稀客。

“弗兰克,你应该认识巴特·波洛克,对吧?”班迪站起身来,然后谦卑地点着头说,“巴特,这是弗兰克·惠勒。”

一个身着土黄色华达呢大衣的庞然大物从弗兰克眼前升起,土黄色的脸低头看着他笑,然后他的右手就被紧紧地握在一个暖和的手掌中,“我们还没有正式相互介绍,”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如果从演讲台的麦克风里发出来,简直可以让杯子跟着颤动,“认识你很高兴,弗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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