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一块儿跳舞有什么可怪的?”
“啊——不错,亲戚。也许没有什么可怪的。”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别人看见,那你就把面幕放下来好啦;其实在这样的月亮地里,没有什么让人认出来的危险。这儿生人可多着哪。”
她照着他的话办了;这样一来,就等于她默认了他的要求了。
韦狄把胳膊伸给游苔莎挽着,领着她从围着看跳舞那一圈人外面,走到舞场的下手儿,在那儿加到舞队里。两分钟以后,他们两个就已经卷进了舞队,慢慢朝着上手儿转去了。他们到了往上手儿去的前半途了,那时候,游苔莎心里还后悔过好几次,认为原先不该答应他的要求;从后半途到上手儿的时候,她就转念道,既是她出来为的找快乐,那么,她现在作的正是取得快乐的自然行动。他们旋到上手儿了,当了第一对舞伴了,在那种新地位上,他们就得一时不停地回旋滑动,所以游苔莎的脉搏也开始加快了速度,叫她没有工夫再作任何比较长久的思索。
他们穿过二十五对舞伴,天旋地转地舞去,那时游苔莎的形体上,可就露出一种新的生动活泼来了。黄昏时候那种淡淡的光线,给了这样的经验一种魔力。光线之中,本来就具有某种程度和色调,能叫人失去感官的平衡,危险地惹动较温柔的感情;这种光线再加上动作,就使感情变得猖獗狂野,同时理智就在相反的比例下,变得朦朦昏沉,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那时候,就是这种光线,由月亮的银盘上,射到他们两个人身上。所有在那儿跳舞的女孩子,没有不感到这种征候的,但是游苔莎感觉得比谁都更厉害。他们脚下的青草,都叫他们踩光了;草地被践踏而变硬了的地面,冲着月光斜着看去,都像光滑的桌子一样地亮。空气变得十分沉静,奏乐的人待的那辆大车上挂的旗子,都贴在旗杆上;奏乐的人,都仅仅有一个轮廓,界着天空黑乌乌地出现,只有长号、弯号和法国号的圆嘴子,从奏乐的人背着光线的黑暗人影中,像巨大的眼睛一样闪烁发亮。那些女孩子们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能辨出来的细致颜色,而或多或少地显出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韦狄的胳膊上,轻飘飘地转了又转,她脸上是忘掉了一切的神气,像雕像一样;她的灵魂,早已离开了并且忘记了她的躯壳了,所以她的面目上,只剩下了空虚和沉静,凡是感情超过了表情所能表达的程度,面目就要那样。
她跟韦狄有多近哪!想到这一点,真令人可伯。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喘息;他呢,自然也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了。她从前待他多不好啊!然而现在,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对面同舞。她真没想到,跳舞有这样大的魔力。她参加这种错综复杂的动作以前,和参加以后,中间有一个划然清楚的界线,像摸得出来的界墙一样,把她的感受给她分开。她一开始跳舞,就好像是大气都为之改变;现在她在场里,有热带的感觉,这和原先她在场外的情况比起来,原先在场外就是浸在南北冰洋的冷气里了。经过了她近来那种烦恼的生活而投到舞队里,就很像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了一夜之后而进了辉煌的室内。仅仅韦狄自己,也只能使人怦然心动就是了;韦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加上怕人看见,可就开始使人感到狂欢极乐了。对于这种甜美的复杂感情,还是韦狄供给的成分多呢?还是跳舞和当时的光景供给的成分多呢?这却是一个细致情况,游苔莎是忽忽悠悠,弄不清楚的。
别人都开始说:“他们是谁呀?”不过却没有人查问他们,使他们不快。要是游苔莎在那些女孩子的日常生活里和她们杂在一起,情况就要不一样了;但是在这儿,却没有过分仔细的观察,让她感到什么不方便,因为当时的情境,把所有那些女孩子的仪容姿态,都提到最漂亮的程度了。游苔莎所永久有的那种漂亮,混合在当时的光景下所暂有的那种辉煌里,就像金星围在夕阳的余辉里一样,不大看得出来。
至于韦狄呢,他的感情却容易猜想。困难阻碍,本来就是使他的爱成熟的日光;他那时正被一种切肤之痛的苦恼陶醉了。把整年都在别人怀里的女人,有五分钟的工夫据为己有,抱在怀里,这一种滋味,在所有的人里面,韦狄最能领略。他早就又开始想游苔莎了;实在我们可以不必犹豫就说,他和朵荪在结婚簿上签名的动作,就是指引他的心,叫它重新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的一种自然信号,而游苔莎也结了婚这种格外的错综关系,就是一种唯一需要的助动力,使他非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不可。
因此,由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只是一种快乐的活动,对于他们却就是凌空御风一样。跳舞好像对他们两个所有的那点儿社会道德意识,作了不可抵抗的进攻,使他们走上了现在加倍不受羁勒的旧路。他们一连在三场跳舞里不停地穿来穿去;三场完了,游苔莎因为老没休息,感到疲乏,就转身退出她已经在里面待得太久了的人群。韦狄把她领到几码以外一个草阜上面,她在那儿坐下,她的舞伴站在她旁边。自从跳舞以前他对她说了那句话以后,一直到现在,他们两个还没再交谈一语。
“又跳舞,又走路,你一定很累了吧?”韦狄很温柔地说。
“不累,不太累。”
“咱们两个这么些日子没见面,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碰见。”
“咱们不见面,我想是咱们不想见吧?”
“不错。不过是你起的头儿——头一次失约的是你呀!”
“现在那不值得再谈了。从那一次以后,咱们各人都另有了结合了——你也跟我一样啊。”
“我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并不是病啦——他仅仅是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就是了。”
“是啦,我的意思也就是要那么说。我对于你的苦恼,十二分替你难过。命运待你太残酷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已经作了斫常青棘的啦吗?”她伤感地低声说。
“有人对我提过,”韦狄迟迟延延地答。“不过我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常青棘樵夫的老婆了,你对我怎么个看法啊?”
“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看法啊,游苔莎。那种事并不足以减低你的身分;你只有叫你丈夫的职业变得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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