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复起身侧立,道:“爷爷、姨父在上,小子何敢坐下呢”孝廉微笑道:“承命最是孝顺的。”少游于是告了坐,侧席傍边坐下。少傅复伸手搀住道:“真乃龙驹凤雏。非敢世兄前唐突,将来皱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孝廉陪笑道:“少豚岂敢谬承金奖。”少傅又道:“令郎这等天姿,学业曾虽惯闻,今睹丰茸,顿觉说的模不得万分之一。可得一吐龙涎,倍为明眸么?”少游对道:“如有姨爷命题,小侄何敢辞了呈丑。”少傅大喜,仍取眼前携的一块方玉书镇,递与道:“就此赋诗一首,无拘五七言。”少游携手接来看时,上雕着一个螭龙之小青玉书镇。少游即便拂着一幅花笺,拈笔起来,就像做现在一般,写的早已完,呈诗云: 玉螭千古镇诗书,好似鬼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谢少傅看毕,大惊道:“格高旨远,宿儒老师多恐不及。”孝廉道:“宋儒是传达圣道,后生学者岂敢容易诋斥。”少游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与天。子贡所言不可得而闻者,非大贤以上的资到,不能及也。子思是孔夫子之孙,亲承了家学,故一部《中庸》说到性天上头,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于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人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移尺步者手。善学孔子者,惟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悌,此入圣人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夫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说,如参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便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其理,何用设立多少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坠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代之儒不合,愿爷爷勿讶。”谢少傅呆了,伸舌半晌缩不得。孝廉生气,喝道:“胡说,使不得的。”少傅复道:“侄儿快论,足令学者开得茅塞。”赞叹不已。少游侍立小顷,退去。
少傅道:“令郎真天才也,不可及。”孝廉谢道:“孩儿不识方向说话,世兄不可诩可呢。”少傅道:“举是迹弛之论,何可为欠。”说罢,摆上酒膳,两人相对用过。盥漱吃茶毕,又谈了一会子的闲话,居然窗日西斜,晚膳夜寝。自不必说。次日天明,少傅便欲起身告别,孝廉道:“尊兄又何忙遽?”少傅道:“有官事在前,不敢久留。”孝廉知不可挽,依依相别去了。
原来谢少傅名琼,字美玉,号石交,湖州人,晋丞相谢安之后,官居太子少傅。为人清谨怡雅,告假归乡。今日假满还京,历访孝廉。孝廉送了少傅,复责少游道:“你是孩提,妄斥宋代真儒正学,非平日论习正论,可不是骇妄么?”少游躬身道:“孩儿不敢,不敢。常闻少傅姨爷酷慕东坡,近又信王、陆之论云故。孩儿故为此讶论,俯仰姨爷的,非敢背驰程、朱之正学,甘为误见义理呢。伏愿爷爷勿疑罢。”孝廉微哂道:“虽然一时之论,后不可再道罢。”少游道几个“是”,道:“如命,如命。”语休絮烦。再说倏忽之顷,又过一岁,正是县府试之年。
少游趁期赴考,次第连点了案道。孝廉夫妻,不胜奇喜。少游自得县府两考魁擢,尤为得意,十分着意讲好,只俟宗师来到。
按下不题。
话说时神宗皇帝登宝位多年,天下升平,文治灿明。又当岁科取士之时,分遣诸省宗师、学宪。天子召至龙榻前,谕道:“朕以菲躬凉德,获居民上,实是幸致,才为国宝。国制,素重科甲,每以词赋词章为准。文章岂独在科臼,必彩奇才秀士,不负朕眷眷至意。倘者其人,常为不次之赏。如其怠玩,循私忌公,遗珠,罪又不赦。”圣旨一下,宗师、学宪诸臣各各叩头,领旨谢恩,不敢怠慢。因是年底,就在家过了年新正,不敢久延,不日辞朝廷,各自赴任去了。
不说诸省学宪、学政分往赴任。单说湖广宗师王衮,别了家人,出了都门。一路上旆旆悠悠,行了几天,上到湖广任所。
邻近管下知府、知县,满城文武官员,迎接礼拜,自不必说。及至开场期日,一省各坊青襟,纷纷应点。杨少游随便考点,进场随题,着意尽吾所有,纳卷回归。
且说王宗师,就将诸生卷文次第批阅。圣谕在心,便加意细览,指望一两个奇才高品,逢迎天子之旨。不期考来考去,总是肩上肩下的文,并不见一卷出类超众之才,心下忧闷不平。
一日,按武昌府知县胡文卿进见,乃呈上一封书说道: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善考出崇阳县案首。王宗师看毕递与一个门子,道:“填案上,禀我说完。”乃打发胡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也不多紧。一个吏部,自己升荐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小小事,难道不听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得真才。张善这厮若是真才,固是两得。他是纨中养得的,又有此私托,当可谅其所抱。若取了这些人情货儿,又如何缴旨呢?且待考过,再处不妨。”更将一府考完,闭门阅卷。
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前,锦心绣口,脱乎窠臼,十分奇特。王宗师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
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有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宗师道:“是也。这却不是,如之奈何?你便再查出张秀才卷子来。”门子答应了,就将一个卷文在前,道:“此便是了。”王宗师一看,却又甚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出第二名罢。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考填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开拆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咸宁县第一名杨少游,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宗师定睛细看,那秀才生得: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凝眸山水皆添色,倚笑花枝不敢妍。
王宗师见他仪容清秀,年纪又轻,万心欢喜,乃问道:“尊衔就是杨少游吗?”杨公子道:“解元正是。”王衮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少游应道:“十三岁。”王衮又道:“本院只认各府甲科之才,固自不乏。又奉圣谕,必也求得拔萃之才。今见尊卷,果然是天姿高旷,奇想不群,墨迹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高才也。老师宿儒尚患不克,不意尊庾如是青年,尤可喜贺。本院且可应承圣谕,窃自幸甚。”杨少游便起身再坐,恭敬答道:“学生庸陋不儒,素浅才识,侥幸得中,诚出望外。今又蒙大人谕奖,多恐有负所举。”王衮道:“无自过谦。本院非是过诩,诚恐不能道其真才呢。”复唱到第二名,是张善。只见走出一个矮黑秀才,肥头胖肩,一脸麻黑,到了面前坐下。宗师问道:“贤是张善么?”张善答道:“现任吏部尚书修河,便是吾家大人呢。”王衮见他出口不雅,全无文字气,便不再问。连唱第三名,次第发落,毕了考试,别了知府,回京复命去了。不题。且说杨少游一连魁了解元,送了主考,便自起身还家。报喜的已先到家。孝廉、庾夫人满心喜悦,多给他赏钱,打发去了。及至少游还第,亲戚乡邻都来贺喜。孝廉一一款接贺膳,忙乱了几日,自不必细述。
渐次秋围将近,孝廉喻少游道:“你是略解词章诗赋,幸擢入泮,会围三场,天下人才都会之期,非同小可,不可比诸一省乡塾中考卷。且你又年轻,胜冠的年尚不及,一来不可独自远游,二则虽有再得侥幸,古人有戒,少年登科一不幸,难道自蹈不幸之戒么?”庾夫人不待少游仰对爷爷之言,先自接口道:“相公之意,虽然正经的话,争奈相公与妾身俱是五十上年纪。今幸孩儿解元,如得更进一步,耀宗荣邻,岂不你我暮年光华吗?”少游敛衽仰告道:“娘娘之言,正是孩儿之愿。愿爷爷谅豚儿至诚罢。”孝廉默然沉吟半晌无话。
未知杨公子如何赴试?且看下回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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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华阴闺女唱和杨柳诗 紫虚真人传授阴符经
话说杨孝廉听了夫人之言,寻思了半晌,才道:“夫人到也助孩儿之旗鼓了。罢,罢,孩儿惟承顺娘娘之意,一番疏畅疏畅罢。但途里辽远,为父的好是牵情挂心,舍不得几个月日的呢。”少游应对道:“男儿志要的,志在四方。岂区区为惮了道途远迩。但爷娘在上,无人伏侍,孩儿远离膝下了,不得一年半载,实是情理孝顺上不敢了。”乃滴下泪来。庾夫人又为之宽慰他道:“我的儿,你不用多话了。过会子吃了饭罢。你久久没了吃,多多致乏了。”忙教老莲端上晚饭来。不须臾,丫鬟们将晚饭摆在小桌儿上,大家用过。漱口茶毕,略说闲话,各自归房。
又过了几日,杨公子涓了吉日上途,拜辞了孝廉、庾夫人。
庾夫人用手拉住少游之手,抚背道:“我的儿,一路上稳稳妥妥,到底是成了科,使为娘的欢喜,见热热闹闹罢。”又免不得眼圈儿红了,淌下泪儿,忙用了手帕,握了脸儿拭了。少游道:“娘娘放心,孩儿知道了。”于是就跨上头口。
率了书童杨福,跟的离却咸宁,一路登程,免不得饥餐渴饮,昼行夜伏。
现在仲春天气,旭日和风,花明柳媚,迤逦行了几日,到遇华阴县。这是山僻小路治,人烟不甚辏合,楼榭倒是华丽。杨公子拣了一个客店,下了头口,杨福牵在桧上拴了。公子坐在东头小棂楼上歇歇。
天尚未晚,但见西边半箭之地,一渡清溪,晴沙明丽,溪湾穿处,恰一石桥,左右白石栏杆,两边蹲着两对石狮子。那边两行垂柳,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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